山中闕(2 / 2)

山有木兮 非天夜翔 8180 字 7個月前

畢頡放下奏折,也跟著站起,來到重聞身後。

“看看你眼前的這一幕。”重聞說,“時候到了。”

畢頡從高台上望出去,暮色中的安陽城外,乃是近乎一望無際的、梁國的四十萬騎步兵軍營,各國前來會盟的特使又有近萬衛隊,統一紮營城外,這浩浩王師、四國雄兵,都將是他邁出一統神州大地至關重要的一步的最強大的助力。

再看安陽城中,二十萬戶燈火閃爍,普天之下,還有哪一座城池比安陽更富饒?哪怕四百年前晉文帝號令天下,亦不如當下,這是真正的天子之國!

“攻陷雍國那夥蠻夷,”重聞說,“這是上到君王,下到黎庶的心願。臣願為您扛起這麵王道的大旗,發兵西征,橫掃我們所有的對手。它是一個開始,遠非結束,末將會為您征戰,直到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歸您所有;直到生活在每一寸土地上的人,都奉您為王。”

畢頡心潮澎湃,一時竟無言以對,怔怔看著重聞。

“隻是在大業未竟之前,”重聞淡淡道,“不可受優柔寡斷所累,臣告辭。”

上將軍重聞朝畢頡一躬身,披風如夕陽下的火雲,離開了寢宮。

畢頡沉默片刻,不經意地輕輕歎了口氣,回到案前發呆。

“該掌燈了。”耿淵在黑暗裡提醒道。

畢頡說:“你若不急,就讓我這麼再待一會兒。”

耿淵答道:“瞎子用不著燈,自然不急。”

耿淵眉間蒙著一道黑色布條,從畢頡認得他那天起,這名琴師就是個瞎子。他奏得一手好琴,畢頡以為當他手中的琴發出聲音時,天底下的飛鳥都會為之駐足;琴弦一動,世間的流水都會凝固。

都說琴師技藝到得最高處,能溝通天地;而畢頡聽過耿淵的樂聲後,才知道樂聲真正的巔峰之境,乃是為他找回早已逝去的時光。

他是什麼時候認識耿淵的呢?

說來奇怪,年輕的梁王今天特彆喜歡緬懷往事,回憶重聞,回憶耿淵,回憶每一個人……

就像他祭天成王前的那夜,輾轉反側,忍不住將從小的過往與點點滴滴從頭回憶一次。

明天過後,他便將成為四國盟主,舉起晉帝授予盟主的金劍,朝雍國發出討伐的號令。就像重聞所言,梁國終將邁出一統中原的那一步,說不得今夜也格外地多愁善感起來。

琴音輕輕響起,叮咚數聲,畢頡瞥向黑暗中的那個身影,月光如流水般灑進寢宮中。耿淵憑他的琴聲,足以像重聞的威名般傳遍天下。

這盲琴師卻甘願留在深宮之中,隻為曾經還是一名不得寵的王子的他演奏。

七年前,畢頡離開宮廷,前往照水城的路上,清朗的男人歌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耿淵披頭散發,眉目間蒙著一條白布,白布中滲出血來,似是失去雙目尚不久。他所彈所唱,乃是《衛風》“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那年雍、梁二國連番大戰,照水一帶適逢三年大旱,饑荒襲來,餓殍遍地。耿淵一身黑袍,端坐枯草叢生中的曠野之中,彈唱起這思念離人的歌曲,不禁令年僅十四歲的畢頡為之動容。

他將耿淵帶回宮中,讓他彈奏予兄長及一眾大臣們聽,但這歌聲並未阻止戰火的蔓延,直到重聞歸朝,梁國才大敗北雍,以戰止戰,取得了第一次勝利。

耿淵在宮中住了七年,畢頡習慣了他的歌聲,曾有一段時間,他擔心自己一旦被兄長賜死,耿淵亦逃不脫身亡的命運,隻想儘早打發他離開為宜。

“你說得對,我們都終有一天會死,你前腳去,我後腳跟來。”耿淵聽了以後,隻簡單地答道,“不過,不會死在你哥哥手裡。”

耿淵若非雙目失明,想必將是安陽乃至天下有名的美男子,畢頡時常這麼想。他白皙的膚色,英氣的眉,高挺而完美的鼻梁,清雋的唇線,修長的撫琴的手指。要是在某一天摘下蒙眼的黑布後現出燦若夜星般的雙目,不知得讓多少人為之傾心。

哪怕當下雙目蒙著黑布,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現出嘴角的曲度與鼻梁,那一絲神秘莫測的俊美,亦足以與各國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匹敵。

隻是畢頡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會用劍,當他抽出那把黑黝黝的長劍之時,天地仿佛都為之變色,而他瘦削頎長的身材,握劍在手的一刻,就像變了一個人般。

重聞似乎早早地就看穿了這一切,於是逼宮之夜裡,守在畢頡身邊的,唯耿淵一人。

那夜也是畢頡第一次看見他出劍——太子商派出近兩百名訓練有素的甲士,前來殺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子,外加一名瞎了眼的琴師。

耿淵於是雲淡風輕地,從琴下抽出如今拿在手中的那把黑色重劍,守在門前。

畢頡恐懼地看著眼前一幕,鮮血染紅了寢宮內外,漸漸漫出去,耿淵那修身的黑袍卻始終滴血不沾。直到遠方的火光映亮了夜幕,風裡傳來太子的慘叫,耿淵才重新坐下,沉聲道:“現在,你是梁王了。”

畢頡始終沒弄清楚,耿淵究竟年紀多大了,七年前見他是這模樣,七年後還是這模樣。耿淵大部分時候留在宮裡,偶爾會離宮一趟。畢頡派人遠遠地跟過,屬下的回報,則是這瞎子每次都去安陽城中的同一間民宅,民宅裡住著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兒。

“為什麼是我?”畢頡揉揉太陽穴,又在黑暗裡輕輕歎了口氣。

宮女進得寢殿來點燈,耿淵在這最後的黑暗裡答道:“因為你是最合適的。”

畢頡帶著些許失落之意,低頭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個容易傷春悲秋的人,左相認為他有“憐憫之心”,這也許就是重聞所認為的“最合適的理由”。畢頡心裡清楚,百官們有一句話都沒有說,兄長一旦繼位,大梁國便將迎來權力的更迭,而像重聞這等武將,更是難以駕馭。

正如重聞常言,一介武將,性命何足道哉?這一生所圖,無非是為大梁建起千秋萬載的不世霸業。

“早點睡罷。”耿淵將劍收進琴底,淡淡道,“明天將是天下的大日子,這一天,將被載入史冊。”

“明天你會陪我去麼?”畢頡問。

“會。”耿淵說。

雖然在這場四國會盟上,理應不會有刺客輕舉妄動,也用不著這名武藝高強的琴師保護自己,但畢頡很想有耿淵在。

這個話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過了整整七年的光陰,陪伴著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王子,長成了今天的梁王。

許多話他既無法朝旁人說,更不敢朝重聞說,隻能都朝耿淵說,耿淵聽了,也隻是雲淡風輕地點點頭,他知道畢頡幾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樂,也清楚他的恐懼與憂慮。這樣的日子,如果耿淵缺席,想來將是年輕梁王的遺憾。

他想聽他的琴聲一輩子,直到他們都垂垂老去,離開人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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