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頡笑了起來,解釋道:“他是我禦用的琴師,今日既無鐘鼓助興,隻令他前來撫琴一首,耿淵。”
重聞放下酒杯,頗有些感慨道:“晉失其位已有四百年,這四百年間,天下爭鬥不休,風戎犯我長城,欺我百姓……”
隨著重聞之言,古樸的琴傳出一聲喑啞之聲,其間如揉入了塞外滾滾的風沙與寂寥。
“……惠文十三年,梁、郢兩國玉衡山下一場大戰,死者十三萬,傷者不計其數……”
琴聲中,重聞出神道:“廣順元年,代、梁聯軍與郢血戰荊郡,郢失荊郡,代得巴郡。”
眾人都沉默不語,唯有悠悠琴聲,如訴著血淚,百年前乃至數十年前,畢頡隻在史書上讀過的戰事,便這麼從重聞口中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遲延訇接口道:“長樂十三年,則輪到鄭、梁二國交兵,這場戰爭延續了足足三年之久。”
“這我記得。”鄭國上將軍子閭淡淡道,“在我二十一歲那年,兩國終於休兵,大姐也隨之嫁到了安陽,修百年之好,從此兩國二十年間再無戰事。”說著主動以唇抿了抿酒,隨即望向年輕的梁王,言下之意:你母親死於非命,先前的合約卻還不曾作廢,你終究是鄭國公主之子。
琴聲中,重聞又說:“所以我想,如今,已是罷戰的時候了。”
席間眾特使表情各異,身負王命而來的眾人,實則各有所圖。
子閭隻想查出姐姐之死的真相,同時還得確認小外甥如何被重聞挾持操控。
長陵君的目的,則是重提聯姻。
而代國的公子勝,必須不計一切代價,離間郢、梁二國,方能讓國內武王安心征戰,拓展版圖,預備來日吞並梁國這塊大肥肉。
“北雍來勢洶洶,”畢頡將在心中演練了無數次的話語成功地說了出來,“這些年裡,除卻郢國未正麵對敵外,梁、鄭、代三國俱飽受其侵擾之苦,今日拔一城,下月劫一村,玉璧關乃至將軍嶺一帶三百餘裡,如今已被雍國奪走,若非上將軍振我中原諸王聲威,奪靈漢郡,再過兩年,北雍便將據有洛陽,到得那時,便更趕不走了。”
琴聲漸漸低了下去,倏然間,畢頡從左右席間諸人臉上,看見了恐懼的表情。
“怎麼了?”畢頡說,同時心想,我說錯了什麼嗎?
殿內的燭火漸漸暗了下去,畢頡忽然道:“上將軍?”
下一刻,畢頡感覺到手背濺上了少許溫熱的液體,再轉頭刹那,隻見一柄黑色的劍刃,從重聞粗壯的脖頸前刺了出來,鮮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噴著。
重聞張著嘴,口中不停地往外溢出鮮血,席間所有人看見這一幕時,頓時忘了叫喊,遲延訇已不知何時軟倒下去,血液從他蒼老的胸膛前淌出,浸濕了他花白的胡子與相袍。
“上將軍!”畢頡發出一聲瘋狂的慘叫,就在重聞的背後,耿淵抽走黑劍,攬著重聞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地上,繼而提著劍,走下王席。長陵君馬上起身,撲向那厚重的銅門,吼道:“有刺——”
耿淵倏然加快速度,如虛影般掠向堪堪衝到銅門前的長陵君,一劍從肩到腰,如撕紙般將他斬成了兩半。
子閭一聲怒吼,掀起案幾,奈何武器卻已在殿外被重聞收繳,他轉身要逃向小門的瞬間,背後一劍如流星般射來,穿透他的胸膛,將他釘在了殿內柱上。耿淵僅用了一劍,便結果了鄭國上將軍的性命,子閭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公子勝臉色煞白,卻沒有起身逃跑,拈著杯的一手不住發抖,再看梁王,此刻畢頡張著嘴,半晌卻叫不出聲。
“你……罷了,”公子勝慘笑道,“我竟死於汁——”
一句話未說完,耿淵已輕輕一劍,將公子勝的喉嚨刺了個對穿。
外頭兵士已覺不妥,於銅門外高呼道:“上將軍!”
耿淵轉身來到梁王麵前。
“對不起了,”耿淵淡淡道,“騙了你們這麼多年。”
畢頡張著嘴,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失了,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光裡,他努力地擠出一絲苦笑。
“我以為……以為……”
畢頡懦弱了一輩子,在這時候,有一股無形中的力量,支撐著他緩慢地說出了那四個字。
“耿淵,你這畜生。”畢頡輕輕道,等來了他這最好的朋友刺向他心臟的一劍。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陽光照在銅門外,門縫裡源源不絕地滲出血來,長陵君蒼老的身軀中竟是爆發出了如此豐厚的血液,湧了滿地,甲士們推開門時,已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那盲眼的琴師端坐殿中,撫琴奏響此生最後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寒風從殿外吹來,吹滅了殿內的燈火,死屍遍地。耿淵的頭漸低下去,趴在琴上,瘦弱胸膛中迸發出的殷紅血液,浸滿了他的琴。
臘月,玉璧關外漫天飛雪。
雍王汁琮站在長城上,望向南方的遼闊土地與起伏的群山,英俊的國君一襲黑色王袍在風裡飛揚,侍衛長衛卓快步上了長城,來到汁琮身後。
“說。”汁琮沉聲道。
“梁王、上將軍重聞、左相遲延訇、郢長陵君、代公子勝、鄭子閭全誅。”
衛卓低聲道。
汁琮不現喜怒,深邃的漆黑雙目隻望向更遙遠的南方,大雁飛過。
“耿淵大人謝世。”衛卓最後說。
汁琮轉身,沉默地走下了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