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回頭看薑恒,順手摸了摸他的臉,牽起他的手,握得緊緊的,說:“走罷,吃早飯。”
兩兄弟穿暖和了,頓時驅逐掉了些許薑恒心裡的不安。飯後又開始下雨,耿曙抱來孫子兵法,生了小爐在薑恒臥室裡讀,薑恒吃了頓清湯般的粥,肚子已開始咕嚕嚕地叫。
“我再做個飯去,”耿曙說,“想吃什麼?”
“咱們晚上一起吃了罷,”薑恒說,“好多人一天也隻吃兩頓,吃兩頓就不用總是做飯了。”
耿曙想了想,也有點餓了,說:“那,多喝點水罷。”
黃昏時,耿曙把臘肉切片,與米煮在一起,鍋底燒糊了,飯也有股淡淡的苦味,薑恒卻餓得不行了,吃了兩碗,耿曙則吃掉了大部分的飯焦。
入睡時,耿曙照舊與薑恒一起睡,薑恒可憐巴巴地說:“我又有點餓了。”
耿曙說:“我再給你做點?”
薑恒說:“還有米嗎?”
耿曙:“還有一石多。”
薑恒:“省著點吃吧。睡著就不餓了。”
第三天,家裡大人還是沒回來。
薑恒醒時,房中已打好了洗漱的熱水,薑恒跑到院裡頭,見耿曙站在高牆上朝遠處張望。
“哥!你在看什麼?”薑恒問。
“沒什麼!”耿曙穩穩站著,眺望遠方,城中一股燒火的焦氣,四處儘是煙霧彌漫,城外煙塵滾滾,滿是泥濘,巷外的水溝裡,鮮血在水裡漫開,風將哭聲遠遠地送了過來。
薑恒說:“我上去看看。”
耿曙說:“彆上來,先吃飯罷,你餓了麼?我煮了雞蛋。”
“雞蛋!”薑恒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了。耿曙躍下,去廚房把盆子端出來,裡頭是十個白水煮蛋。
耿曙把廚房籃子裡剩下的蛋一次全煮了,倒了點醬油,剝開蛋殼,遞給薑恒,讓他蘸著吃。潔白鮮嫩的水煮蛋蘸點佐料,簡直是人間美味,薑恒連吃三個,耿曙道:“彆噎著。”
薑恒好不容易咽下去,耿曙讓他喝茶,薑恒說:“中午……不,晚上吃什麼?”
耿曙又剝了幾個,讓薑恒先吃夠,自己才留了兩個,說:“我出門弄點吃的,家裡有錢麼?”
薑恒突然想起長這麼大,也不知道家中的錢放在何處,平時都是衛婆與母親管著。
兩兄弟翻箱倒櫃一番,在衛婆房間的箱子底發現了一袋鄭錢,應當是衛婆平日裡用來買菜的費用,金銀都收在母親房中。
“這是多少?”薑恒數來數去,隻不知幣值,耿曙隻看了一眼,便道:“夠了,在家等我。”
“我不!”薑恒堅持道,耿曙卻不容他跟,怒道:“聽話!”
那語氣中,已隱隱有了成熟的兄長威嚴。
耿曙見薑恒眉目難過,轉念想到這兩天裡,薑恒擔驚受怕,隻是不說,想必也不好過,耐著性子說:“哥一定會回來,你彆擔心,外頭人多,我怕顧不上你。”
薑恒也明白以牆頭所見,潯東城裡亂糟糟的,自己跟著出門,也是拖耿曙的後腿,隻得勉強點頭。
耿曙揣了那兜錢,翻身過牆,徑自尋食去。
是日午時,薑恒獨自在家等著,有點害怕。
從前衛婆與母親也沒少出門將他獨自扔在家,可自打耿曙來了之後,他的人生就變得不一樣了。一年多來,他們每天形影不離,今日尚是第一次,耿曙沒有陪伴在他的身旁。
薑恒坐立不安,由此想到有些人既然來過,再走了,便無法當作從未出現過。
一如母親所言,故人一彆無會日,繁花凋零終有時,是不是總有一天,連耿曙也會離開自己,抑或說,這個哥哥,隻是他人生中的一名匆匆過客?
小孩讀的書多了,總會胡思亂想出許多不該他這個年紀承擔的念頭。這念頭隨著耿曙的歸來遲一分,便加重少許,直到最後沉重無比,壓在薑恒心頭。
薑恒取來琴,勉強彈了少傾,日漸西斜,此刻他尚不知這情愫正是先聖常言“人之所累”的東西。
眼看夕照如血,而耿曙出門一下午,始終未歸,薑恒終於再等不下去,將琴一扔,找來梯|子架在牆上,爬牆出去。
“耿曙!”薑恒已慌張得快哭出來了,在一片混亂的街道上四處奔走,到處都是飛灰,到處都是濃煙,城外飛來接二連三的火罐,砸在民宅上,點燃了潯東城。
濃煙中騾馬嘶鳴,兵荒馬亂,四處都是收拾細軟逃亡的百姓,各自大喊道:“郢軍打進來了!”
“城破了——!”
薑恒一臉不知所措,繼而被順風飄來的煙熏得兩眼通紅,淚流不止,滿臉黑灰,跌跌撞撞地跑在街上,帶著哭腔喊道:“哥——!哥!”
又一聲巨響,潯東城內,官府被燒毀,三層高的望樓坍塌下來,到處都是被火燒的百姓,衝出火海,薑恒睜大雙眼,在咳嗽裡撲上去救,那著火的百姓卻將他撞了個趔趄,衝到水溝內,發出慘叫聲。
薑恒茫然四顧,下意識地轉身,此刻他明亮的雙眼裡,倒映出一匹拖著起火馬車、受驚衝來的高頭大馬。
薑恒倉皇大喊道:“哥——!”
四周火海升起,灰燼飛舞,發瘋的戰馬朝他衝來,年僅九歲的薑恒退後半步,身周全是火,那一刻,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完了,我要死了——
——刹那一個身影從火海外衝來,驀然抱緊了薑恒,帶著他在火海中翻身,摔了出去。
那高頭大馬橫衝直撞,一眨眼碾過了薑恒先前所站之地,甩脫車轍,馬車發出巨響,撞在一戶人家院牆上。
耿曙焦急地撲打薑恒身上的火焰,抱著他站起,伸手一摸他臉上黑灰,正想詢問時,卻驀然愣住了。
薑恒劇烈喘氣,兩兄弟眼睜睜看著對方。
耿曙正在火海外飛簷走壁,著急回家,無意中聽見一小孩喊叫兄長,讓他想到了在家的薑恒,一念之差,飛身救了他性命。
然則這一念之差,也救了耿曙自己的命。陰錯陽差下,這孩子竟是薑恒!
耿曙回過神,頓時就發怒了,不由分說打了薑恒一巴掌,吼道:“誰讓你出來的?!”
薑恒措手不及,挨了耿曙那一耳光,愣了好久,說道:“我見你沒回來……我害怕……我……”
這是耿曙第一次動手打他,薑恒已經嚇壞了,過了好一會兒,眼淚才慢慢淌下。耿曙起先既急又怒,一時不擇手,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手在身上擦了擦。
薑恒無法明白到耿曙這一巴掌的含義,隻以為他不要自己了。
事實上母親雖凶巴巴的,總作勢揚手要打,落到身上的機會卻很稀罕,但每一次耳光迎麵而來時,總伴隨著淩厲的“給我滾!不要你了!”從此耳光作為懲罰,總與遺棄的恐嚇牢牢綁在一處。
耿曙這一巴掌雖不重,卻是薑恒在險些失去他後,驟見麵時迎來的答案——令他在響亮的耳光中下意識地吃到了被遺棄的苦澀感,當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隻知站著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