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劍訣(1 / 2)

山有木兮 非天夜翔 8268 字 9個月前

馬車離開潯水,上了大橋,人間大爭之世,處處烽煙。南方郢、鄭交界,已是千裡焦土,北麵鄭、梁二國以綿延山嶺相隔,崤山之中,又有山匪惡賊肆虐——連年饑荒旱澇,百姓易子為食,朝不保夕,流失田地,最終唯有落草為寇的下場。

耿曙自安陽一路走來,人間苦難早已見怪不怪,薑恒卻尚屬頭一次,以自己雙眼看見這苦痛不堪的人間,看得冷顫不已、頭皮發麻。

從梁國逃出的災民本想往鄭國去,奈何天下到處俱一般模樣,常有走不動的死在路邊,便曝屍荒野,化作鬣狗口中之食,偶有半人高的雜草中,未扯爛的腐屍伴著森森白骨,漆黑變色的頭顱荒棄於水溝中,那渾濁兩眼被薑恒瞥見,夜半便做起噩夢來。

耿曙本想擋了薑恒雙目,但一路上四處都是這景象,就連到溪邊取水,都能看見凍在冰裡的死屍,如何擋得住?到得最後,也隻得隨它去了。

“到洛陽就好了。”耿曙朝薑恒說,“這世道,人命如草,死了也是種解脫。”

薑恒隻能麻木地點頭,說:“因為戰亂嗎?”

“饑荒,”耿曙說,“一年多前我順道南下,已是這光景。”

兄弟二人正在廢田埂後撿柴火,薑恒想了想,說:“天下一日未歸一統,世上戰亂便不能止息,是這樣罷。”

耿曙捧著樹枝,薑恒拾起一根,放在他抱著的那捧樹枝最頂上。

“走吧,你什麼都做不了。”臨走時,耿曙瞅了眼冰河裡被凍著的屍體,那是一名青年男子,兀自睜著雙目,身上衣裳都被扒光了,似乎是遇見山匪攔路打劫而死。

隻不知死者生前,是否仍隨身帶著辛苦掙來的血汗錢,而在遙遠的他鄉,仍有等待著他歸家的妻兒?

沿途路上平安無事,仿佛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他們。薑恒卻隱隱約約,感覺到這風平浪靜底下的某種緊張感。

隻有耿曙知道,旅途看似平靜,實則危機重重。因為每天傍晚時,項州都會離開馬車大約一個時辰,天黑前準時回來。

其後他們路過不少荒地與廢村,耿曙總能從屋後或井中發現作山匪路匪打扮之人,新死的屍身,致命傷統統是在咽喉上乾淨利落的一劍——不用問也知道,自然是項州提前上路,料理了惡徒。

耿曙沒有多問,大家也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的默契:儘量不讓薑恒看見任何屍體。

“你與我家是什麼關係?”

某天,耿曙與項州閒下來練劍時,忽然停下動作,略帶遲疑地問他。

這一路上,項州既當車夫,又事雜役,劈柴燒火,覓食趕車,凡事必躬身親為,伺候薑昭與薑恒,猶如薑家忠心耿耿的一名家仆。

“沒有任何關係。”項州隨口道,“你的劍還行,可惜人不行,根基打得不紮實。你爹當年縱橫天下,無人能敵,一身武藝竟是絲毫沒有傳給你。”

耿曙對項州的評價充耳不聞,隻追問道:“你有什麼圖謀?”

項州蒙著麵,眼睛卻稍稍眯了起來,看得出他在笑。那日匆匆一瞥,他有一張不過年僅二十的臉,但耿曙看得出,這名刺客已逾而立之年,因為有些功夫,哪怕從娘胎裡就開始練,沒個二三十年也練不成。

一如項州這飛花摘葉的功夫。

耿曙接過他一枚暗器,那是一枚不能再普通的鄭錢,打在劍上時,耿曙頓時被震得兩臂酸麻,第二天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我教你用暗器罷,”項州說,“碎捋花打人,想不想學?”

說著,項州摘下一朵桃花,教給耿曙飛花擊穴的口訣,花朵輕飄飄的,稍一用力花瓣便會四下飛散,但花骨朵卻是有形之物,貫注內勁,足可傷人。

此時,薑昭與薑恒離開破屋,項州便收起了手中劍。

“用你來多管閒事?”薑昭充滿威嚴,朝項州冷淡地說。

項州沒說話,隻稍稍點頭,薑昭卻道:“教出另一個瞎子,又想讓他去禍害誰?”

項州隻得假裝沒聽見,薑恒倒是很開心,方才在屋裡為母親熬藥,母親難得地多看了他兩眼,也沒有嫌他問長問短,令人心煩。

“你進來。”薑昭朝耿曙如是說。

耿曙也收起劍,跟隨薑昭進了破屋裡。

破屋瓦不遮頭,這日是個晴天,春日熾烈,屋內長滿了紫藤花,覆蓋四壁,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

薑昭在破榻前坐下,背後是滿麵紫藤花牆,耿曙在陽光下站定,不解地看著她。

“跪下。”薑昭朱唇輕啟,低聲說了這兩個字,卻沒有絲毫往昔的厭煩之意,看著耿曙的眼神,更令他十分費解。

耿曙沉默片刻,薑昭又問:“你跪不跪?”

耿曙跪下了,薑昭又道:“朝我磕九個頭,你娘欠我的。”

耿曙沒有多問,咚咚咚地連磕九下。

時光仿佛凝固了,耿曙跪在地上,低頭看著那滿地的青苔。不知過了多久,薑昭終於再次開口。

“現下傳你黑劍心訣與天月劍訣,聽清楚了。”

耿曙一震,驀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薑昭。

薑恒在屋後,找來一張木案,為母親切藥。逃難的日子裡耿曙每天習武,唯獨薑恒沒有書讀,一時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了。母親也難得沒有怎麼管他,更令他渾身不自在。

照著在家時每天慣例,請過安後薑恒問她自己該做什麼,結果是招來一頓罵:

“這麼大個人了?連自己要做什麼都不知道?天生騾馬的性子!廢物!”

於是薑恒自己開始找事做,奈何荒郊野嶺的,也找不到活,隻得給母親采藥、熬藥,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藥材,便以甘草等藥物為她設法止咳。

項州修長手指拿著飛刀,削出個兩指寬的木車,放在木案上,手指抵著它,推過薑恒的麵前,逗他玩。

薑恒隻看了一眼,便認真道:“我不喜歡這些了,你該給更小的小孩兒玩去,兩三歲的小孩兒才喜歡。”

項州眼睛又眯了起來,答道:“那你這年紀,喜歡什麼?”

薑恒說:“我不知道。”

“喜歡念書?”項州問,“我猜你也不喜歡。”

項州一身刺客貼身武服,哪怕在這亂世裡也洗得乾淨平整,熨帖合身,襯出他修長雙腿與腰線。

他的長腿交叉搭著,坐在薑恒切藥的案邊,又看了眼他,說:“彆瞎忙活了,帶你逮猴子?山腳下有一窩猴子,抓隻小的過來給你玩兒。”

薑恒說:“猴子又有什麼錯?就不能放過它們?你已經殺了這麼多人了,何必為了好玩,讓彆人骨肉分離呢?”

項州這次沒有笑,說:“教訓得對,不該這麼做。你又知道我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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