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官(1 / 2)

山有木兮 非天夜翔 9274 字 7個月前

炎炎夏日午後,姬珣的雙眼帶著明顯紅腫,薑恒不知所措,看看他,又看依舊坐在一旁的趙竭。他總是在那裡,藏身陰影之中,隻要姬珣在的地方,他就一定在。

趙竭一定知道了……薑恒有點害怕,他會像史書上所言,殺了自己滅口嗎?但耿曙不會讓他這麼做,隻是這麼一來,他們的新家就沒了,又要恢複四處流浪的生活。可天子被淩虐,他要怎麼辦?讓諸侯們來救他?有誰會來?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姬珣時時帶有的、眼中那些微傷感與無助的來處。

“薑恒,你認得多少字?”姬珣的聲音有點沙啞,問道。

耿曙始終站在薑恒身側,以半身斜斜擋著他,同時警惕地看著趙竭,以防他驟然發難。趙竭卻看也不看他二人,隻是慢條斯理,擦拭手中的一枚玉簪。

“回稟王,我……”薑恒不知姬珣為何問起這話,老老實實答道,“幾乎都認得。”

“讀過多少書?”姬珣又疲憊地問。

薑恒說:“讀過……”

薑恒報了些書名,大多是從前在潯東念的,話剛起了個頭,姬珣便示意他不必再說了,看了趙竭一眼。趙竭依舊不看他們。

“太史仲大人老了。”姬珣說。

薑恒不久前剛見過老太史,這就死了?太史一職為六卿之一,有如書官,負責坐在天子身後,為天子記錄每天上朝時決議的政務。

他常與仲老說話,仲老無兒無女,為晉廷當太史當了一輩子。年紀大了,常記不得事,認出薑恒時,倒是疼愛他的。薑恒三不五時,還為他整理書簡。

薑恒登時眼睛就紅了。

姬珣又說:“今日得的熱病,已安葬了。人終有一死,也是古稀之年了,不可傷懷。薑恒,你願意來當我的太史不?”

薑恒尚未從太史辭世的噩耗中回過神,便聽到另一個讓他不知所措的消息。

傍晚,洛陽涼快了下來,薑恒心情忐忑,與耿曙走過花園。

耿曙說:“你可得想想清楚。”

薑恒說:“我當然要去啊,不對嗎?”

耿曙說:“你不是還想去看海嗎?”

薑恒:“???”

耿曙拉著薑恒,站在夕陽下,兩人的影子投在宮牆上,耿曙的影子比薑恒高了個頭。他認真地說:“一旦當上太史,你就必須在這宮中為他記一輩子的文書了,就像仲老一般,哪裡也去不了。”

薑恒實在太小了,哪怕他讀再多的書,也仍然是個小孩。他尚不知道人的一生很長,而點頭答應姬珣,也即意味著,他要在宮中度過餘生。更不知道,他點頭,也就意味著耿曙點頭,這便將是他們的一生了。

也可以去吧?薑恒心想,但耿曙提醒了他,他們的餘生還很長呢。他要等母親前來,考校他的功課,要讀完晉天子宮中所有的書……

……但他沒有說這些話,隻是拉著耿曙的手,說:“你不就是海麼?”

耿曙忽然笑了起來,說:“你願意,我無所謂,反正我也隻是守著你,就怕你悶著。”

薑恒道:“那……我再想想罷。”

薑恒性子並不跳脫,偶爾也隻因好奇,想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而已。逃亡的這一路上,所見、所聞,已超出了他這個年紀所能想象的總和,反而令他生出少許畏懼。

仿佛隻要住在這高牆內,這世上的許多痛苦就與自己無關。

他們在牆邊坐了下來,看著被烈日灼烤後,花壇內無精打采的一朵小花,耿曙在旁捧了點水,澆在花上,花葉便慢慢地舒展開來。

“哥。”

薑恒最終下了決定。

耿曙:“?”

耿曙轉頭看著薑恒,薑恒說:“你拿主意罷。我聽你的。”

耿曙隨口道:“我沒有什麼好拿主意的,你願意就去當,不願意,咱們就走。”

薑恒茫然道:“去哪兒?”

耿曙說:“換個地方去,想活下來,還找不到地方麼?”

薑恒笑著說:“也是,全天下這麼大,與你一起,去哪兒都行。”

末了,耿曙又自言自語道:“你就是我的全天下,自然是這樣的。”

薑恒又沉默了一會兒,兩人忽見趙竭與一個老人過來,薑恒認得那老人,乃是天子座前,總攬朝政的太宰羋曲。

“王還有一言想朝你說,”羋曲道,“薑公子。”

薑恒馬上應了聲“是”,站起身來,規規矩矩,朝羋曲與趙竭行禮。

“王說,你二人年紀尚小,自當不應在洛陽度過一生,與他不一樣。”羋曲拄著拐杖,雖已垂老,精神卻很好,說道,“太史之職,你大可想來就來,想走便走。或以一年五個月為期,待昭夫人歸來,再另行打算。”

薑恒與耿曙對視一眼,天子這句話,打消了他最後的疑慮。

“這可是地位很高的官職啊!”薑恒說。

“當太史當久了,”耿曙夜裡給薑恒鋪床,薑恒穿著薄薄的裡衣襯褲,耿曙依舊打了赤膊,“你也會舍不得走的。”

薑恒笑嗬嗬地說:“可是在這兒一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是麼?”

耿曙一想也是,較之他們曾經的生活,洛陽已似在桃源一般。

“我就可惜了,你讀這許多書,”耿曙又說,“留在這兒,用不上。”

薑恒朝榻裡讓了讓,耿曙換過了篾席,夏夜十分涼爽。

“什麼才算用得上?”薑恒說。

耿曙:“飽讀書劄,才儘所用,封侯拜相,書上不都這麼說的麼?”

薑恒說:“當太史啊!這還不算封侯拜相嗎?”

耿曙倏然被堵住了,這麼一想,好像也是,已經當上大官兒了,還能怎麼樣?

薑恒說:“何況,不去封侯拜相,就白費了麼?我倒是覺得,讀書不必總想著有用。大爭之世,功利橫行,為什麼人人都要一樣?”

“是是是,”耿曙答道,“你說的對,你說的都對。”

薑恒笑了起來,他倆都長大了不少,挨在一起睡覺,尤其夏天已有些熱了,但他依舊喜歡挨著耿曙,哪怕耿曙容易出汗。耿曙也不在乎,從背後把薑恒摟著,一如以往,將他抱在懷中,正如他還在七歲那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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