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薑太後的臉上,看出了些許薑昭的神態,不免有點疑惑。
“看到你的眼睛,”薑太後說,“我就想起了你爹,想起了晴兒、昭兒……”
薑太後拉著耿曙的手,仔細端詳,又把他摟進懷裡,流下淚來,哀歎道:“我苦命的兒啊……”
耿曙平生大多數時候隻有母親,聶七當年被薑昭救下,自願跟隨薑家,服侍一生,不知家在何方,父母何人。而薑太後的慈祥,帶給了他一種陌生的親切感,仿佛來自於比父母更遙遠的、再上一代的關懷。
汁綾道:“我說呢,原來是淵哥的孩子。”
汁綾的臉色也隨之變得溫柔起來,走到母親身前,在榻畔坐下,看著耿曙,又勸道:“母後,且讓他先休息罷,這一路上,都累了。”
耿曙不答,任憑薑太後握著自己的手。
“一定要找到他的弟弟,”薑太後又朝汁琮說,“這是咱們虧欠耿家的,所幸天不薄我等,讓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耿家的孩子……耿曙來了,他的弟弟下落不明,我又如何能安心?”
汁琮擦過臉,重重歎了口氣,答道:“已經派人去了。”
耿曙說:“我自己去,我知道在哪兒。”
汁綾與薑太後馬上道:“不行!”
耿曙掙脫了薑太後的手,退後半步。
“我替你去,”汁綾說,“我見過他,你相信我不?”
那天汁綾抵達洛陽,既見過耿曙,也見過薑恒,坐在姬珣身後的半大少年,汁綾記得非常清楚。畢竟能讓天子以後背朝對的太史官,定不是尋常小孩兒。
當時,耿曙也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姬珣的提議,隻是兜兜轉轉,他終於來到了落雁。
汁琮朝汁綾道:“你既見過恒兒,就親自跑一趟罷,無論情況如何,都得送封信回來。”
汁綾牽起耿曙的手,說:“這樣你放心了?咱們當年有多少仇家,你也是知道的,你現在切不可貿然回到中原流浪。”
耿曙低下頭,眼眶通紅,心裡自然清楚,汁家做到這一步,已是難得,光靠自己一個人,回靈山去找薑恒,已經十個月過去,大海撈針一般,談何容易?
“帶他下去,”汁琮說,“換身衣服。今日起,耿曙就是我兒,過得幾日,我將昭告天下,祭祀汁家列祖列宗。”
“嗯,”薑太後拭淚,緩緩道,“本該如此,本該如此。”
玉璧關刺殺一夜後,耿曙直到如今,還像置身夢中一般。
曾經他對父親耿淵的選擇,所有的耿耿於懷,都源自於父母之死。父親殉國,母親殉情,耿淵為雍國付出了一切,導致他失去了父母。在潯東生活的日子裡,耿曙又從薑昭處接收了太多咬牙切齒的恨意,薑昭就像一個徹夜不眠的鬼魂,恨他的母親聶七,恨雍國的王族,恨耿淵,恨遍了天底下近乎所有的人。
於是在姬珣提議,希望他與薑恒,跟著來訪的汁綾離開時,耿曙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他。但抵達落雁後,他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來自“家”的親切,一切理所當然,薑太後、汁綾,她們沒有任何遲疑,幾乎是馬上就接納了他,仿佛他就該在此處,一向如此。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耿曙被帶到側殿內,浸在熱水裡,想起自己親手所引發的那場雪崩,想起先前的一念之差,想起被暴雪掩埋的、茫然的薑恒。
“彆來——走啊——!”
最後一刻,薑恒瘦弱的身體,依舊吃力地拖著一輛木車,朝著雪崩下來的方向,努力奔逃,回頭張嘴,臉上帶著害怕,卻為了讓耿曙死心,不再追來,而決心朝著死亡跑去。
耿曙泡在浴池中,不禁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
他靠在池邊,心中充滿了絕望。
但就在此刻,一個人影出現在霧氣裡。
“瀧殿下。”外頭侍衛低聲道。
“他在裡頭麼?”少年的聲音道,“我進去看看,不礙事。”
耿曙馬上轉頭,接著,霧氣中的人影變得清晰起來,一名臉龐清秀的少年人站在池邊。
他的眉眼與汁琮仿佛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濃眉大眼,鼻梁高挺,一身淡青色的錦袍,鬢角垂著玉絛,比薑恒高了少許,仿佛與耿曙同歲。
耿曙胸膛赤|裸,止住淚水,安靜地看著他。
被稱作“瀧殿下”的少年站在池邊,注視耿曙那傷痕累累的身體。外頭有侍衛快步跟進浴室中來,低聲道:“太子殿下。”
來人正是汁琮的嫡長子、雍國的太子——汁瀧。隻見太子瀧稍稍擺手,吩咐道:“都出去罷。”
緊接著,耿曙的目光落到了太子瀧的胸膛前。
那裡有一塊與耿曙所佩,一模一樣、光華流轉的玉玦。分而為玦,合而為佩。
太子瀧拈起胸前的玉玦,稍稍朝向耿曙,耿曙低頭看赤|裸胸膛上的另一塊玉玦。
“哥,”太子瀧說,“你來了。”
耿曙沒有回答,轉過頭去,看著水霧。
這一聲,驟然間將他帶回了好些年前,在潯東城中,那走廊前的小孩,一聲怯生生的“哥哥”的記憶裡。
“我不是你哥。”耿曙冷漠地說,“再這麼喊,殺了你。”
太子瀧沒有回答,走近耿曙,耿曙又道:“給我滾出去!”
太子瀧傷感地笑了笑,腳步聲漸遠,耿曙則始終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