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恒想了想,又說:“哪怕有一代聖君,我們還能代代聖君不成?”
鬼先生點了點頭,殿內一片寂靜。薑恒想了很久,道:“要讓天下維持有序,不受國君私欲影響,便須得令它像個水車般,千秋萬世,源源不絕地自行轉動。換句話說,天子是什麼人,不該是決定天下動亂或平靜的要素。”
鬼先生沉默不語,薑恒又說:“甚至有沒有天子,都不重要。想讓神州恢複升平盛世,就要做好哪怕是名屠夫,成為九五之尊,百姓也不會受到乾擾的準備。”
“那就要重立朝廷了,”鬼先生答道,“天子歸權於天下。”
薑恒歎道:“是。至於如何去做,很難。”
鬼先生:“隻是你須得先找到這樣的一個人,讓他願意歸權於天下。”
薑恒點頭道:“是啊,太難了。”
羅宣不太明白,本想出言,見薑恒與鬼先生一問一答,又十分自然,便不再打斷。
第二問很快就結束了。
鬼先生原本準備了許多破題之言,欲追問薑恒,孰料薑恒如此作答,接下來的話反而沒有再說的必要。
“本該明日有第三問,”鬼先生沉默片刻,而後說,“既今天尚有時暇,便一並問了你也不妨。”
薑恒恭敬答道:“是。”
“以你所學,”鬼先生又道,“若選一國,平定天下,須得如何做?需要多長時間?”
鬆華在一旁抖開一幅地圖,“嘩啦”一聲,地圖飛卷,落在殿內。上麵是蜿蜒的長城與玉璧關,以及五國地圖,延伸向塞外疆域與北方的茫茫大地。
北方雍國都城落雁、中原梁國都城安陽、東海之濱,鄭國都城濟州、蜀地群山簇擁中,代國國都西川、漢中兩城。南方萬湖之濱,綺麗的郢都江州——儘在畫中。
星羅棋布,神州大地大大小小一百二十七城,千戶到萬戶,以各國綿延國境劃開。
羅宣手握一把棋子,遞到薑恒手中。
“師父,先生,”薑恒說道,“海女。我……學藝未精,隻能紙上談兵,儘力一試。”
說著,薑恒跪到地圖上,把第一枚棋子放在鄭國的國都,濟州上,抬頭道:“如我先前所言,鄭,是發起這場終結大爭之世的第一個地方,也是落棋的第一處。”
“而雍國,必須儘快把他們趕出塞外,重奪玉璧關。”薑恒推動鄭國的棋子,聯合其他三國,逼近玉璧關,說,“關內四國隻要能齊心,消滅雍國虎狼之騎不難。”
鬼先生說:“多次聯軍,都無功而返。雍都背水一戰,反而不斷坐大,你當真覺得關前迎戰汁雍,再掀起一場生靈塗炭的大戰,是最好的打算?”
薑恒說:“不需要進攻雍都,也不需要讓無辜百姓死於非命,我們要的是消耗雍國的兵力。他們如今所麵臨最大的麻煩,就是國內近乎人人為兵,逃一個,便少一個,死一個,便少一個……”
“隻要奪回玉璧關,”薑恒跪著爬到代國的方向,“便成功了一半。以長城為界,鄭、代二國,可以犄角之勢呼應,鎖住雍國。雍國隻要遭遇大敗,兵力被耗,國內族裔混雜,一定會掀起大亂。封鎖他們的商路,劫掠他們的糧食,二十年內,本來就不穩固的雍國朝堂,一定會瓦解。梁國經連番挫敗後,元氣大傷……”
夕陽的光芒照進大殿,投在薑恒背上,他的影子則投在地圖上,他已經說了兩個多時辰,天下所有的兵力,已經集合到了鄭國王都,而鄭的版圖,也擴大到了神州大地的近八成。
“……綜上,這麼一來,未來的二十年裡,天下還會再因戰爭,死去近四十萬人。”薑恒答道,“但隻要大部分地區儘入鄭國手中,百姓便可真正地不再遭受戰亂、瘟疫與饑荒。讓他們回到田地上去耕作,再接下來……”
薑恒擦了把汗,從鄭國朝外擴散的棋子,已鋪滿了整個中原。
“就是整頓國內朝廷的事了。”薑恒抬頭,朝鬼先生說。
鬼先生淡淡道:“接下來的,明天再說罷。”
薑恒點頭,十分疲憊,答道:“是,先生。”
這夜,羅宣依舊在書閣裡調著他的易容術麵具,教會薑恒最後的本領,朝這小徒弟道:“會了?”
薑恒說:“會一點。”
師徒二人對著鏡子端詳,羅宣為薑恒換了個臉,薑恒卻不知道是誰,也是青年人。
薑恒:“這是誰?”
羅宣漫不經心道:“隨手捏的,不過今天的你,比四年前的你,已經大不一樣,聲音也變了,哪怕再回到王都洛陽,也不會有人認出你來。不過是教教你,以備不時之需。”
薑恒與羅宣身著單衣,在鏡裡靜靜地看著彼此。
末了,羅宣打破了這寂靜,說:“你來試試?給我換張臉。”
薑恒於是用了易容的石粉,調開,把手放在羅宣的臉上,又給他修了下眉毛。肌膚相觸時,薑恒的手指碰到羅宣發燙的臉龐。
“師父,”薑恒低聲說,“你會下山嗎?”
“不會。”羅宣冷漠地說,“你總算可以滾了。”
薑恒笑了起來,去拿眉筆,說道:“謝謝你,師父。”
“什麼都學不會,”羅宣冷淡道,“浪費老子時間,蠢得和頭驢一般。”
薑恒說:“今天,我忽然有點怕。我本來以為,這輩子興許就待在這兒,不會走了。”
羅宣看著鏡子,忽然問:“誰的臉?”
薑恒看了一會兒,沒有回答。
羅宣說:“這就是你哥嗎?”
薑恒按著記憶,為羅宣易容,片刻後說:“我不知道……我記不清了,如果他還活著,或許已不是這個模樣。”
那隻是薑恒記憶裡,耿曙的模樣,甚至許多細節,連他都變得模糊了,不過是短短五年而已,當他回憶起耿曙的眉眼、耿曙的嘴角,竟是一時無從下手。
羅宣側過頭,看著薑恒,不說話。
“離開以後,”薑恒說,“我還能回來嗎?”
羅宣沒有回答,起身,薑恒於是看著“耿曙”走到一邊,坐在榻畔。
羅宣抱著膝蓋,想了很久,答道:“你這學得不行,還沒到下山的時候,再學幾年罷。”
薑恒忽然笑了起來,他明白了羅宣這句話下的意思,那是他從來不願表現,埋藏在總是不耐煩的表情下,不提防時漏出的幾分不舍。
“師父,”薑恒輕輕地說,“我知道,我該走了。”
就像麵前的這一幕,死而複生的耿曙正看著他,仿佛在說,他一直在中原大地,等待著他的到來。而終有一天,若他能結束這大爭之世,還百姓一個太平人間,將是與他重逢時,最好的禮物。
羅宣起身去洗臉,薑恒沉默地收起一應物什,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