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薑恒造訪過的第四個國都了。洛陽、濟州、西川,如今則是落雁城。
他與耿曙在短短十餘載中去過的王城已經比天下大部分人更多,甚至比汁琮、比汁淼、比雍國朝野大臣還多。尋常百姓,一輩子也去不了幾個地方。
“怎麼樣?”入城後,耿曙刻意放慢了馬速,朝薑恒問道。
“厲兵秣馬,巍峨輝煌。”薑恒想了想,答道,“基石下,卻都是累累的血與汗。”
耿曙自打來到落雁後,便忠誠地將自己看作了一名雍人,但凡任何一人說雍國的壞話,耿曙都會發怒,唯獨話從薑恒口中出,耿曙無言以對。不僅無言以對,還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口服心服。
城中八橫八縱,寬大的黑曜岩石磚砌就,通往雍宮的黑色石磚下,確實浸潤著不知多少人的鮮血。要在一年有五個月是冬天的北方,築起這麼宏偉的都城,百姓的艱辛可想而知。
但這也是雍人為之自豪的一點——他們從中原遷往塞北,用了一百零九年的時間,建起了偌大的城市,成為北方的中心,簡直隻有“奇跡”可堪形容。
薑恒並不著急入宮,先是在落雁城中逛了幾圈,往東市、西市前去,又繞過全城八十坊,觀察百姓們的生活。沿途之人一見他倆,便認出了耿曙,紛紛躬身朝耿曙行禮,禮節整齊劃一。
薑恒朝他們笑,卻沒有人迎接他們的目光。
“為什麼每個百姓頭都低著?”薑恒朝耿曙問道。
“規矩,”耿曙說,“平民見貴族時,必須的規矩。雍國分王、公侯、卿、士,民,五等。”
“我知道,”薑恒說,“這是中原的禮節,隻是哪怕在洛陽,也不至於……”
“他們定的。”耿曙答道。
薑恒:“嗯。”
耿曙很少與百姓接觸,在他的生活裡,除了打仗還是打仗,忙時帶兵操演,閒時住在宮中,每個人對他都畢恭畢敬,王族早就習慣了這一切,絲毫不覺異常。
“你不喜歡這樣?”耿曙說。
薑恒下馬,牽馬過西市,商人與百姓見了耿曙,忙行禮,一時市集上鴉雀無聲。
“哥,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嗎?”薑恒朝耿曙說。
“什麼?”耿曙被這麼一提醒,也發現了。
雍國對商貿有著極其嚴格的管理,東市為國內所需,西市則是國外貨物交易,此地由朝廷直接管轄,流通的貨物價格、商人的住所、開市與休市的時間、稅務與攤位等等諸如此類,以防中原斥候借商貿滲透。一眼望去,所有人都規規矩矩,臉上帶著警惕,眼神裡則充滿了提防。
耿曙道:“確實與代國不一樣,沒有說書的,也沒有雜耍的。”
代國的商會人聲鼎沸,雖隻有一市,卻時時充滿了高聲叫賣、討價還價,酒肆、食家、當鋪等等熱鬨無比。
雍國的市集則極少有人大聲交談,更無爭執,大家規規矩矩,猶如排隊一般,從一個攤位走到另一個攤位。
薑恒問:“集市上爭執,算不算違法?”
耿曙答道:“算,在落雁任何一處私鬥,都是入刑的,要被割去耳朵鼻子。”
薑恒說:“典當是官中開辦的麼?”
耿曙“嗯”了聲,薑恒看那死氣沉沉的模樣,便知道當鋪隻能按官價進行兌換。
“不要在這裡議政,”耿曙提醒道,“雖然咱們不會被入刑,但被人聽見了,總歸不好。”
薑恒點頭,又轉入坊間,隻見百姓臉上帶有菜色,一名婦人身後束著背帶,背著孩子,坐在巷間打水滌洗衣物,看見耿曙與薑恒衣著光鮮,也不問候,急急忙忙地就朝門裡躲。
巷內四周關著門,偶有人從窗縫中朝外張望。
薑恒轉身離開,朝耿曙道:“我似乎沒見著大小孩兒。”
“多大算大小孩兒?”耿曙問,“像咱們從前那樣?”
薑恒點點頭,問:“孩子們都去哪兒了?”
日近午後,本該是孩童嬉戲的時間,各坊間卻十分安靜。
耿曙說:“念書去了。”
這倒是讓薑恒十分意外,說:“全念書去了?”
耿曙:“有的人念書,有的人不念,要去學堂看看麼?”
耿曙牽著馬,隨薑恒走出坊與坊連接的路,薑恒問:“什麼人念書,什麼人不念?”
耿曙解釋道:“小孩兒長到六歲時,便會由少傅府中學常予以考察,將他們分到工寮、學府、衛尉府三地,進行分彆培養。”
“誰來決定?少傅府說了算嗎?”薑恒又問。
“嗯。”耿曙點頭道,“他們派出很有經驗的老先生,觀察孩子們,來進行考核。國家會養育他們。”
薑恒點了點頭,說:“長大以後,便循一技之長,去做文官、武官、或是工匠了。想來首選身強體壯的充軍,其次心靈手巧的去當鐵匠,百無一用的,送去讀書。”
“聰明的去讀書,”耿曙說,“百無一用的,留著當農人。”
“這倒是個好辦法,缺什麼就養什麼。”薑恒兀自好笑,“我看不是雍國要學中原人,倒是須得號召全天下,都來學雍國了。”
耿曙覺得薑恒話中有譏刺之意,一時卻無從分辨。
“你在陰陽怪氣嗎?”耿曙問。
“沒有。”薑恒好笑道,“再多嘴問一句,一對夫妻要生幾個,大雍有條約麼?”
耿曙說:“目前沒有,但聽他們說,今年秋會頒布新法,也許多生有賞,或少生有罰,尚未決定……彆說這個了,回宮罷。”
“我沒有‘議政’,”薑恒說,“問問也不行了?”
耿曙說:“行行行,回去與你慢慢解釋。”
薑恒本來還想看看彆的地方,譬如雍國的工寮、軍營與學堂,但落雁城中早就知道耿曙回來了,已派人過來迎,薑恒不便堅持,於是跟隨耿曙,回了皇宮。
“回來了?”汁琮站在正殿外,瞥向兩人。
耿曙朝汁琮行禮,薑恒要跪,汁琮便笑道:“不必跪了,你是大晉太史,我是北地封王,朝廷官員見諸侯,拱個手就是,你若跪我,置天子於何地?”
“死人不會介意。”薑恒一笑道。
汁琮:“死人不僅介意,還會發怒,靈山一敗再敗,這輩子我也忘不了。見王族,你行晉禮就是。”
“爹。”耿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