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主儘歡, 江州已入夜,天頂的冬季星河與王宮的璀璨燈火交相輝映,燦爛無比。
“薑恒。”熊耒捧著茶, 懶懶歪坐在王榻上, 項餘還沒有走。
“王陛下請說。”薑恒知道他一定有話朝自己說。
“你以前, 在海閣學藝?”熊耒眯著眼, 打量薑恒。
薑恒心道:等等,這件事, 你是怎麼知道的?
“王陛下好眼力。”薑恒心想終於來了, 一國單方麵送質子,郢王誰都不要,指名道姓地要他, 絕對有理由。
“龍於說的, ”熊耒說, “今年聯軍,就是他親自出使,前來江州時,本王見了他一麵。”
薑恒懂了, 鄭國要牽頭當盟主, 必須保住越地的安全,隻有龍於親自出使才夠分量,足以說服郢國。
“看來他沒說我什麼好話。”薑恒笑道。
“他言辭之間, ”熊耒似笑非笑,搖頭不知是讚歎還是惋惜, “可是對你推崇得很呢!”
“那屬實是過獎了。”薑恒說。
項餘道:“太子靈說過,得薑先生,便能得天下。沒想到, 今天薑先生,竟是到本國來了。”
薑恒驀然爆出一陣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熊耒被嚇了一跳。
“趙靈是個很狡猾的家夥,”薑恒笑道,“這是在捧殺我呢。”
“你在中原這麼出名嗎?”耿曙朝薑恒說。
“都是國君們給的麵子,”薑恒笑道,“也許,他們更喜歡天子讓我保管的金璽罷?”
“哦,對哦!”熊耒說,“金璽哪兒去了?”
薑恒說:“聯議上,雍王會拿出來的,我想如今天下,除了王陛下,也沒有哪一國國君有資格保有它了吧?”
“為什麼?”熊耒饒有趣味道,“你說說?”
項餘卻朝熊耒使了個眼色,熊耒似乎想起與他商量過,暗道失言。薑恒正想誇誇郢國,項餘卻岔開話題,說:“彆的不論,太子安倒是說,得空想與薑先生商量商量,屆時如何推動平分天下的大計。”
“隨時恭候。”薑恒說,從這句話裡,他聽出郢國對征服彆國領土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野心,哪怕郢王耽於安逸,朝中卻仍有頭腦清醒的人,也包括太子。
隻是郢太子今夜沒有來,想必有些話,熊耒不想當著兒子的麵說。
“薑恒啊,”熊耒喝了口茶,說,“你知道為什麼雍國這麼多人,本王卻偏偏想要你麼?”
來了,終於來了……薑恒知道這絕不會毫無理由,須得謹慎回答。
“想來,多半是因為王陛下有不少話想問我。”薑恒笑道。
熊耒欣賞點頭,說:“你很聰明。”
我有什麼是這家夥想要的呢?薑恒始終十分疑惑,來時也與耿曙反複討論過,他總不可能把金璽也一起帶來,除此之外身無一物,唯一的長處,就是治國。治國之才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碰上不欣賞他的國君,隻會四處碰壁。
忽然間,薑恒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熊耒已經提醒過他了。
“莫非,”薑恒說,“王陛下對我的師門感興趣麼?”
“正是,”熊耒說,“正是啊,與聰明人打交道,自然不必多說。你被海閣收為弟子,自然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哪。”
項餘說:“你有什麼想朝王陛下說的麼?”
薑恒:“我?”
薑恒忽然又糊塗了,但項餘隻是盯著薑恒,繼而會心一笑,揚眉,那笑容裡,竟隱隱帶著邪氣。
“陛下想要什麼呢?”薑恒說,“海閣上到天文地理,世間萬物化生之道,下到防身武藝,百工廚技,治大國如烹小鮮……”
“世人曾道,海閣中有許多秘辛。但我隻在師父門下學藝四年,實在汗顏,隻學到一個皮毛。陛下若果真有興趣,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很好!”熊耒睜大雙眼,突然來了精神,說,“你知道一個叫‘項州’的人罷?”
薑恒一怔,看項餘,先前他還特地囑咐過,不要在熊耒麵前提到這個名字,沒想到郢王卻是自己先提起來了。
“他是我大師伯。”薑恒說,“我入門時,鬼先生已不收徒了,我的師父名喚羅宣,江湖中並不如何出名。”
“那是誰?”熊耒轉念一想,說,“不管了,羅宣?嗯,羅宣。項州是不是死了?怎麼也沒再聽見他消息啦?”
項餘仿佛有點走神,目光卻始終在薑恒身上。
“項州名義上是我師伯……”薑恒想起當年之事,又有點難過,說,“情同師兄弟,羅宣更像我師兄,嗯,項州算是大師兄吧?他……在洛陽故世了。”
薑恒知道在海閣中,鬼先生相當於親自收他為徒,隻是寄在羅宣名下,讓二師兄代為照顧。
“他是我的兒子,”熊耒正色說,“其中的一個兒子。”
“啊。”薑恒點了點頭,他也曾聽羅宣說過,項州曾經有個身份,是郢國的王族,倒不如何驚訝。
“本王當年虧待了他,”熊耒說,“他不能姓我的姓,隻能跟母親姓項,告訴你也無妨,薑恒,男人嘛,有時不太能管住自己,想必你也能理解。”
薑恒沒有回答,一瞥項餘,心中更生出疑惑來,熊耒看似不知道他認識項州,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熊耒說:“關於他的事,本王也不多提了,隻是聽上將軍說過,項州在你們海閣中待了很久……”說著示意項餘,讓項餘說下去。
項餘自若道:“海閣除了羅宣與鬼先生,還有什麼人?”
薑恒起初確實打算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但碰上這兩人拐彎抹角地查探他底細,總不免留了個心,說:“沒有了。”
“羅宣是個什麼樣的人?”項餘又說,“他是你的師父,我說,你與他之間如何?”
薑恒:“???”
“他是一個……”薑恒想了想,實在很難描述羅宣,但想起他們曾經在一起的歲月,在那四年裡,羅宣給了他一個家。
如今的他,早已離開中原,遠走海外了吧?隻不知道他在新的海閣中,會不會偶爾也想起自己,想起當初那個不爭氣的小師弟?
耿曙聽到這話時,卻轉頭看著薑恒,眼神十分複雜。
“我哥不在身邊的那幾年裡,”薑恒更多的是朝耿曙解釋,認真道,“他撫養我長大,就像兄長與父親一般,也多虧有他,才讓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日。他很疼我,我也很敬愛他。”
耿曙第一次從薑恒口中聽到了對羅宣的感情,但他沒有吃醋,也沒有介懷,一來羅宣已經將弟弟還給了他;二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薑恒一向重情重義,此乃理所當然,反而讓耿曙更覺得他不易。
“那麼他一定將一身技藝,”熊耒又說,“傾囊以授嘍?”
“沒有。”薑恒無奈笑道,“我天資愚鈍,其實就是個尋常人,不比大多數人更聰明,學不到他本事的一成,畢竟海閣的藏書太多了,每名弟子必須有專攻,否則一輩子,隻會貪多嚼不爛,太慚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