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抵達江畔,四周早已清開了人,項餘先下車,引著身後的薑恒與太子安,前往水榭。太子安有意落後些許,在項餘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項餘稍躬身聽了,馬上點頭,前去吩咐。
“項將軍什麼都要管,”薑恒笑道,“也是大忙人。”
太子安說:“他從十七年前就已在朝中任職,郢地有屈、項、羋、熊四家,父王最喜歡項餘,就像我兄長一般,是父王親自看著長大的。”
薑恒點了點頭,他看出太子安與郢王的關係算不上太密切,也許因為太子安的生母來自於屈家,而熊耒生母,也即羋太後來自羋家,這裡頭又有公卿大夫的利益爭奪在彼此影響。
但熊耒依舊將熊安立為太子,並賦予相當的權力,畢竟如今他是團結郢地四個家族的核心人物,何況以熊耒這般花天酒地、窮奢極欲,另外三家都必須拿出相當多的金銀來供養王室,再在各自的封地瘋狂掠奪一番,利益交換而已。
“這位是屈將軍,屈分。以及羋清公主的族弟,羋羅。”
江邊水榭又等著一人,來人身材高大雄壯,較之雍廷身材最壯的右相陸冀,還要胖了一圈,猶如一座山般抵在坐榻前,甕聲甕氣說:“哦,薑太史遠來,不曾去迎……”
“請坐,快請坐。”薑恒早前還在海閣中便知道,郢國曾經的上將軍叫羋霞,進攻潯東被他母親一劍捅死後,屈家便與項家瓜分了軍權。隻是他很好奇,這家夥看模樣至少有三百斤,再加一副鎧甲,逼近四百大關,能不能上馬打仗,天下又有沒有載得動他的馬。
薑恒生怕他動作太大,把坐榻壓垮,大家不需多禮就是了。另一個叫羋羅的,則是文士,朝薑恒笑了笑。
耿曙則走到欄前,朝外望去。太子安說:“薑太史,喝喝我們的茶。”
侍女上茶奉點心,又有琴師奏琴,時近春日,水榭的簾幕被江風吹著卷進來,遠方水鳥陣陣鳴叫,兩側中著桃花,讓人心曠神怡。
江麵白帆點點,猶如畫一般。
薑恒已經發現了,郢人雖然奢華,卻不像洛陽天子朝廷般精於賞鑒,姬珣乃是沒落王室,對食物、器皿依舊保留著日暮西山的堅持,不合四時則不用,五行地氣不調和者不用,一如洛陽的點心,雖然簡單,卻做得很精致,入口味道多變,口感細膩,食材注重搭配,有輕有重。
而郢宮室的食物與點心,則是以繁複取勝,管你早中晚該吃什麼,全都一股腦地端上來,看得他眼花繚亂,入口卻實在味道欠奉。
薑恒已經不想動點心了,來了江州後,他學會了對吃的隻看不碰,摒棄在雍國待客要多吃為禮的規矩。
耿曙則盤膝坐在茶室的江邊欄前,解下佩劍,橫擱在膝上,對他們的談話漠不關心,事實上他計劃裡的這一整天,已經被項餘毀了。沒能與薑恒過上二人世界不說,還來了這麼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讓他很有不滿。
“我見過你。”那名喚羋羅的謀士說。
“我也見過你!”薑恒想起來了,笑道,“七年前了。”
當初四國聯軍衝進洛陽,搶奪天子之前,紛紛派出使節,羋羅正是替郢出使之人,薑恒嗬斥鄭使,給各國特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太子安笑道:“羋羅知道是故人,一定要來。”
“都好久的事了。”羋羅有點唏噓,說,“當初趙將軍若願意讓天子來江州避難,也不至於變成如今這樣。”
薑恒想起往事,笑道:“天子有天子的執著罷,這中事,換作是誰坐在那個位置上,想來也是一樣的。”
耿曙望著江麵,默不作聲。片刻後項餘辦完事,也回來了,加入了他們。薑恒聊了幾句當年洛陽的事,主客之間忽然無話可說,場麵變得有點尷尬。
接著,項餘開了個頭,餘人便開始極度奉承太子安,一會兒讚頌他的政績,一會兒又說他體恤百姓,聽得薑恒都有點肉麻,太子安卻欣然受之。
太子安顯然對薑恒不感興趣,更瞧不太起他,今日約他出來,不過是禮節。主客之間靜了片刻,薑恒正心想不如就告辭罷,回去和耿曙閒逛來得快活。
太子安卻忽然來了一句:“這位聶小哥我倒是覺得一表人才,不如咱們交個朋友,過來聊聊?”
薑恒:“?”
薑恒馬上就察覺不對了,莫非他們看出耿曙的身份了?也許,羋羅既然去過洛陽,說不定對當年的耿曙也有印象。
耿曙回頭,掃視眾人,冷漠地說:“你們聊罷,我不來了,沒話說我就與薑大人先走也是可以的。”
項餘馬上道:“薑大人,我帶你去看看江邊的桃花?”
薑恒會意,太子安雖說自負,人卻不笨,多半是猜出耿曙身份了,也是,以耿曙容貌、身姿,很難掩飾。
“好,”薑恒便識趣起身,說,“正想下去活動,這幾天裡吃得實在太多了。”
項餘笑了下,伸手搭著薑恒肩膀,沿水榭風閣一側下去。
耿曙警惕目送兩人遠去,太子安卻忽然變了一副麵孔,親切地說:“子淼殿下。”
耿曙沒有回答。
“子淼殿下請過來罷,”太子安說,“我雖然認不出你,烈光劍卻總是認得的。”
耿曙於是也知道沒有再瞞的必要,便起身過來,在太子安麵前橫膝一坐,淡淡道:“說罷,我不過是陪弟弟出門散心,不代表雍國,若有外交事宜,你須得以書信方式,與我國太子細說。”
太子安笑道:“那是自然。”
這時,薑恒沿著江邊的路緩慢走下去,這時節的桃花說不上很好,卻也充滿了生機。
項餘則就像跟從太子般,跟在他的身後。
薑恒望向江麵,說:“今天聽見項將軍府裡孩子們的笑聲,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家裡一般。”
項餘說:“薑大人這模樣,頂多也隻有十八|九罷。少年成才,令我極是佩服,您的師門,想必非常了得。”
薑恒答道:“說來慚愧,實在沒學到多少,十七歲就下山了。”
薑恒注視江前有船夫劃過去,說:“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了離開山門後,抵達照水城後見到的一名船夫。”
項餘說:“船夫?”
薑恒說:“是,當年照水一帶江河泛濫,遇上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洪水,百姓們找了一位船夫,載我去濟州,那船夫令我心生親近,緣因他說的話,仿佛隱隱之中有著眾生大道。實不相瞞,今天我過來府上,沿途也看見了許多受苦的百姓,仿佛依稀回到了照水,在渡一條滿是屍體的河……”
項餘說:“薑大人不要多想,您不會再見到那景象了。”
薑恒笑了起來,猜想剛才太子安的私下吩咐,就是讓項餘去辦這件事,畢竟在外國人麵前丟了顏麵,隻沒想到項餘的動作這麼快。
“看來太子殿下是聽得進意見的人。”薑恒說。
“他平時太忙了,”項餘說,“有些事便注意不著,你能提醒他,他很感激你。”
這時候,薑恒看見一個婦人,正跪在江邊,洗滌衣服,用木棒敲打,並漿洗長袍。
薑恒便走到江邊的卵石路上,項餘跟著,說:“怎麼這時候江邊還有人?不是通知他們讓人都離開了麼?”
薑恒回頭一笑,擺手道:“這又有什麼關係?”
項餘看著薑恒站在桃花裡轉頭笑的模樣,神色略一怔。
薑恒示意他彆跟了,說:“我下去站一會兒,你身穿武將官服,百姓見了你,一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