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三月初三,上巳之日,翌日便要按約定, 從嵩縣發兵。
這天薑恒與耿曙都沒有出去過節,耿曙獨自待在一間近乎空無一物的房裡, 麵朝擱置烈光劍的劍架跪坐,開始十二個時辰的冥想。
這是他在落雁城時養成的習慣,也是汁綾教給他的, 行軍打仗前, 心一定要靜, 將元神守在殺戮之外,保持清醒。
薑恒沒有打擾他,知道這場戰爭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 決定了他們未來的歸宿。宋鄒代替他成為耿曙的監軍,隨他出征。他則會到江州去,為耿曙穩定後方,隨時與太子安交涉,協助調配郢國的兵力。
薑恒走過城主府, 這當真是這兒有史以來守備至為森嚴的一次, 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宋鄒更清空了府外周遭一裡地, 禁止任何百姓靠近,就差讓衛兵手拉手把薑恒圍起來了。
“我覺得我還是早點走的好, ”薑恒哭笑不得道, “太給你們添麻煩了。”
“萬金之軀,坐不垂堂,合情合理。”
宋鄒在花園裡觀賞他種的芍藥, 這是他的冥想方式,一名縣官,種的芍藥卻冠絕天下,也是不務正業。
“有時下官覺得,”宋鄒又抬頭朝薑恒說,“嵩縣確實也該培養刺客,否則碰上這等事當真束手無策。”
薑恒想了想,說:“可是訓練刺客,可不是什麼輕鬆功夫,剝奪一個人的命運,隻留下嗜血的**,以及所謂的‘忠誠’,太殘忍了。”
“是啊。”宋鄒在這點上,一直與薑恒是相似的,他們尊重每一個人,尊重他們的生命,尊重他們的選擇,尊重他們的意誌。
正因相似,所以理解。
他換了個話題,朝薑恒說:“這次我為武陵侯募集了八千兵士,已經是嵩縣能出的所有了,畢竟雍軍雖敬仰他,歸根到底,終究為汁家效力。”
“謝謝,”薑恒說,“當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耿曙的兩萬兵馬征戰可以,萬一對上汁琮親自率領的雍軍,他們敢與昔日的同袍打仗嗎?
宋鄒歎了口氣:“若當年早一點這麼做,也許洛陽就不會覆滅。”
“該來的總會來。”薑恒在一旁坐下,安慰宋鄒,說,“何況當初嵩縣雖富有,真要集合起八千人的軍隊,也實在不夠。”
七年前嵩縣要養王都,錢都源源不絕地抽調往朝廷,哪有餘力?正因為這七年裡,縣庫重金未動,才能養兵發軍餉。
宋鄒問:“薑大人的最終人選,定了?”
“沒有。”薑恒疲憊道,“我本以為已選定了,現在看來,還是不行。”
薑恒明白宋鄒所問何意,從離開洛陽之後,他們的目的就隻有一個,薑恒拿著金璽,宋鄒從旁協助,根據姬珣的遺命,尋找新的、足可統領神州的人選,讓他成為結束這大爭之世的天子。
薑恒最初選擇了趙靈,其後則因耿曙,放棄鄭國,改而選雍,但汁琮之舉令他意識到,他不能選汁琮。至關重要的一點不是汁琮要殺他,而是汁琮為了個人的目的,會殺任何他想殺的人。
這是絕不能縱容的,否則一旦他握有絕對的權力後,政策無從推行。
這也是薑恒與宋鄒第一次直接而正式地討論這個問題,從彼此的責任與目標上來看,他們不是上下級,更像一對戰友。天底下,宋鄒是最理解薑恒不容易的人,甚至比耿曙還要更理解他的誌向。
“未來一團迷霧。”薑恒有點茫然地說。
宋鄒躬身,鏟出他的芍藥,移植到另一個花圃中,回頭道:“實在不行,薑大人考慮一下,自己上?”
薑恒哈哈大笑,道:“宋大人,你這是要害死我了。”
他當然知道,宋鄒不過是開個玩笑。但姬珣將金璽交給他的時候,確實說過,如果誰都不行,那就自立為天子,也是不妨。
“雖說對國君有諸多要求,”薑恒歎了口氣,拿過水碗,為宋鄒彈了點水到移植的芍藥花葉子上,“可仔細想想,換我自己去當,也不一定就比他們更好。太難了。”
宋鄒沒有接這話,反而看著花,若有所思道:“薑大人,這些芍藥,都是從西川托人買來的,您覺得好看嗎?”
“很好看,”薑恒說,“想不到宋大人竟有這本事。”
“但初來之時,”宋鄒端詳道,“實在很一般,色俗,朵瘦。就像您看見的,這等混合後令人賞心悅目、天下難尋的花色,都是一代又一代,經好些年頭,嫁接,培花,選種,最後才呈現出來。”
薑恒點了點頭,明白宋鄒借養花的話頭,在與他討論人選問題。
“一代理應勝似一代,”薑恒說,“本該如此。起初我將人選定在國君身上,後來發現實在不行,才改成了各國太子。但是人與花終究不一樣,宋大人,芍藥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長,人不行,終究會被影響。”
“通常種出我想要的花後,”宋鄒說,“先前培種的植株,就會連根拔掉了,畢竟心力總是有限的,土壤有限,陽光也有限,養分更是有限。”
薑恒沒有說話,明白宋鄒在提醒他,他的手腕還是太軟了,需要打開局麵。
“我再想想罷。”薑恒答道。
薑恒比較過各國新的儲君,除了梁國之外,他全見過了。事實上汁瀧是他最屬意的,他未來將是個合適的國君,至於能不能成為天子,還須再教導。
雍國的問題就在於,眼下看來,汁琮不容他改變兒子,汁瀧繼承的是他的信念,而不是他薑恒的信念。
宋鄒的思路則既簡單又直接,你把汁琮做掉又怎麼了呢?有什麼問題嗎?爽爽快快搞死汁琮,你大可扶持汁瀧上位,問題迎刃而解。
我現在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先活下去。薑恒有時想起,當真哭笑不得,他終於也麵臨性命之危了,小命先留下,才能與汁琮對抗罷。
翌日,大軍開拔,項餘前來接薑恒的隊伍也到了嵩縣外。
這次嵩縣是真正的傾縣而出,全縣編入軍隊的成年男子經過一年多的訓練後,準備為耿曙與薑恒而戰,一聲令下,無人質疑,更沒有人問為什麼,百姓則都靠郢國保護。
“我出征了。”耿曙穿著王軍的暗紅間銀色鎧甲,手裡拿著頭盔,心事重重,仿佛躲避著薑恒的目光。
薑恒說:“好好打仗,後方的事,不要擔心。”
耿曙盯著薑恒的唇看了一會兒,最後沒有在大軍麵前做出逾矩的事,隻是把他拉向自己,抱了下他。
“等我回來,”耿曙抱著薑恒,在他耳畔低聲囑咐,“在江州照顧好自己,風羽已經送信去了,界圭會來的。”
薑恒不知道耿曙為什麼這麼有把握,界圭就一定會來。
“我弟弟交給你了。”耿曙放開薑恒,朝項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