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圭想了想,起身道:“既然知道了,我的事,從今天起,就了了,我走了。”
耿曙看著界圭,知道這夥人都不是好東西,知道內情的人裡,郎煌也好,界圭也罷,他現在懷疑薑太後也發現了。但沒有人願意開口告訴薑恒真相,所有人都在等,等耿曙決定,將這個責任扔到他的肩上。
現在薑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滾。”耿曙說。
界圭走過去,看著薑恒,抬起包著繃帶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薑恒小聲說,“但是,當年下潯東時,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兒。從今往後,沒有人會勉強你,你也不要勉強你自己,我隻想你高高興興地活著。”
說完後,界圭出外,回身關上薑家大門。
“我走了。”界圭回頭說,哪怕無人應答,就像他當年帶著薑恒來到此處,將他放在薑家的門口,為這首回蕩了十九年的琴曲,撥出了最後的餘音。
天放晴了,雨季進入尾聲,不知何處的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薑恒滿身汗,臉色蒼白,醒轉,喝著耿曙為他熬的米湯。
“有人來過嗎?”薑恒說。
耿曙手裡削著一截木頭,等待薑恒醒來時,他既不敢離開,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著,每次閉眼隻能睡一兩個時辰,必須找點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來看過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薑恒點了點頭,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經找到這裡了,潯東也不安全,但他們還剩兩個,界圭認為耿曙足夠解決掉他們,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責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後那番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薑恒活動身體,仍有點頭暈,來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給耿曙煮了一杯,兩人在廊下靜靜坐著。
薑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沒有打擾他,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安排做飯,燒水讓薑恒洗澡,就像從前一般,不時到院中看看,薑恒還在發呆。
薑恒麵朝院落,許多事終於在他的腦海中串了起來,前因後果,所有不尋常的地方——界圭的話、薑太後的眼神、汁琮每次機鋒之中難掩的敵意、郎煌意味深長的態度。
汁琅與薑晴,親生父母的名字,對他而言無比地陌生。他沒有見過父母,雍宮內近乎無人談論他們,就連偶爾的隻言片語,亦很快被風吹散。
但薑恒半點也不恨他們,設若有選擇,誰願意骨肉分離、家破人亡?
一開始,薑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誰?
我是汁炆嗎?還是薑恒?抑或我誰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薑恒。
從茫然到釋然,這個過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與許多未曾宣之於口,卻早已一目了然之語,讓薑恒很快就清醒過來。
對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淵他們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靈等人麵前,他是薑恒。
“哥,你覺得我是誰?”
第一天裡,薑恒問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耿曙無法回答,他想告訴薑恒,他永遠是他的弟弟,卻因為另一個念頭,他說不出口。
“我認為你是誰不重要,恒兒,”耿曙說,“關鍵你自己覺得自己是誰。”
薑恒輕輕地笑了起來,傷感反而一掃而空。
“我隻想知道,”薑恒說,“在你眼裡我是誰。”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與從前不同了,否則也不會對此事如此糾結。
“在我眼裡你是汁炆,你是炆兒。”耿曙說,“但在我心裡,你始終是薑恒。咱們不是兄弟了,卻還是兄弟,這與什麼玉玦、與你的身份,都沒有關係。”
薑恒明白了,點了點頭,耿曙之言對其他人來說也許很費解,但他們自小一同長大,薑恒自然明白。哪怕他們不再有這層血緣的羈絆,他在耿曙的心裡,依然是彼此的唯一,從離開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為便證實了這點。
“恒兒,你好點了麼?”耿曙問。
薑恒點了點頭,耿曙又說:“恒兒,你彆和自己較勁,哪怕你不願意接受,也……”
薑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開了,便不再多說,起身去繼續收拾家中,讓薑恒安安靜靜地獨處。
擺在薑恒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當作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依舊像從前一般。第二條,則是去奪回他該得的一切。無論哪一條路,都充滿了危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麼能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薑恒想起在海閣修行時所學到的,不由得輕輕地歎了口氣,鬼先生將他收入門下的第一天時,便問過他:薑恒,你想當一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我叫“汁炆”,那麼,我想成為什麼樣的汁炆?
從小到大,無論是昭夫人還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羅宣,乃至耿曙……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這一生如何度過,不在於“我應該怎麼樣”,而是“我想怎麼樣”。
到得此處,薑恒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