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靈轉到屏風後去換衣服,耿曙原本有許多話想說,來了這麼一出,反而無從開口了,同時明白到薑恒對他的評價,是個“隨和的人”。
“我還沒朝聶將軍告罪呢。”太子靈在屏風後脫衣服,人影映著,說道。
“不打緊。”耿曙卻很豁達,“兩國交兵,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的殘忍。我能理解。”
薑恒喝著茶,翻了下太子靈那王案上的文書,乃是賑災事宜,底下又墊著鄭王死後的國事後續,以及一大堆朝臣的奏章。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道歉。”太子靈係上腰帶走出,穿了一件薄薄的亞麻袍,內裡勻稱身材與文人的肌肉,以及白皙肌膚若隱若現。
“當初若知道你倆是兄弟,”太子靈示意薑恒朝一邊讓讓,跪在王案前,朝耿曙認真道,“我是不會殺你的,哪怕薑恒落在雍國手中,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拿你換回他來。隻是他回來了,你們的爹又殺了我爹,我必須報仇。”
“那是自然,”耿曙答道,“換我我也會報仇。”
太子靈朝耿曙一拜,正色道:“我就相信聶將軍能理解。”
耿曙問:“現在呢?”
“現在,我們之間依舊有著血仇。”太子靈答道,“現如今,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不能因仇恨遮蔽了雙目,必須先以大局為重,解決此困境後,再行商議不遲。”
耿曙淡淡地“嗯”了一聲。
假設太子靈以薑恒當借口來回答,也許耿曙還不會相信他,但既然這麼說了,耿曙便不再懷疑,上一輩的血仇已成定局,這一悲劇延伸到了他們的身上,必須最終有個了結。
在這之前,他們仍可以暫時合作。
這件事於耿曙而言,便算揭過了,他清楚自己的表態,也代表了薑恒。
“你的朝政文書簡直一團糟,”薑恒翻了兩頁,說,“門客都去哪兒了?沒人給你批注?”
“都被你們殺光了。”太子靈淡淡道,“他們保護我渡過潼關那夜,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
薑恒:“……”
鄭國潰不成軍,逃離落雁之時又被曾宇率軍追殺,隨太子靈出征的門客們俱多少會點武藝,危難之時,拚死拖住了雍軍追擊的前鋒。
而門客眾以血肉之軀,麵對身穿重甲的騎兵,哪怕武藝再強也難逃屠殺,最終太子靈的車轅被染成了紫黑色,六百門客,歸國時尚餘四十七人。
回到國內後,太子靈收斂死去的門客,遣重金予餘下之人,讓他們各回故鄉。
太子靈輕描淡寫,薑恒卻能想象當時的境況是何等慘烈,潼關雪夜裡,太子靈在孫英護送之下逃得生天,身後則是五百餘具葬身大雪的屍體,他們或被亂箭射死,或被雍軍的長刀刺穿胸膛,從此死在了他鄉。
“但我不後悔,”太子靈又隨口道,“總歸有這麼一戰,不是死在宗廟裡,就是死在潼關前。”
現在,太子靈活著回來了,他沒有救下梁國,而汁琮已成為最大的危機,他遲早會來的,鄭國遠征落雁慘敗後,元氣大傷,汁琮若越過崤關,想必鄭國將全城誓死一戰,亡國則以,再無他念。
“我看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薑恒翻了幾頁奏折,說道,“一個不當心,你還是得死在宗廟裡。”
太子靈說:“能死在自己家裡,總比死在潼關好。”
“怎麼了?”耿曙朝薑恒問,見薑恒皺眉。
“太多麻煩了。”薑恒沒想到,一場大戰,竟是讓鄭國的問題變得如此嚴重。
太子靈倒也不瞞他們,說:“車將軍犧牲,今歲二月,父王薨後,國內公卿對此戰非常不滿。”
“看出來了。”薑恒坐到耿曙身邊,開始讀群臣抨擊鄭王靈的文章。
“軍費虧空甚劇,”太子靈說,“隻有龍於將軍是站在我這邊的,目前他守著崤關。”
耿曙說:“給他變個法,你變法不是最會的麼?”
“那更是死路一條了。”薑恒哭笑不得道。
鄭國與雍國根本是兩回事,雍國汁家王權獨一無二,要推行變法,尚且麵對諸多阻力,太子靈朝中利益盤根錯節,更因戰敗而威望跌到了穀底,一旦強行變法,隻會激起反叛。
“薑恒,你替我處理下政務罷?”太子靈問,“夜深了,先歇下,生意的事,明天咱們再細細地談。”
薑恒說:“行吧,也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來日方長,”太子靈說,“還有許多話慢慢地與你們說,不急在一時。”
耿曙便替薑恒收起奏卷,揚眉示意走了,回去睡了。薑恒正要告辭時,太子靈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記得當初那個服侍你的趙起嗎?”
薑恒當然記得,這些年裡他從未忘記過趙起,那是自己最孤獨的一段時光,趙起陪伴在他身旁,時間雖很短暫,卻猶如家人。
“我正想找他呢。”薑恒本想說如果他在宮裡,不妨讓他依舊過來。
太子靈卻道:“說來奇怪,自打你離開後,趙起也不見了。”
“啊?”薑恒莫名其妙。
太子靈一樣地疑惑,說:“我派人去四下尋找,本以為他不告而彆,結果在潯西找到了他。更奇怪的是,他竟對那段時間裡的事,半點也不記得了,堅稱自己離開皇陵之後,便從未到過國都……猶如瘋了一般。”
薑恒:“……”
太子靈道:“我便不勉強他,沒有再傳喚他入宮,你若……”
“不必了,”耿曙已大致猜到內情,說道,“天意如此,不可勉強。”
薑恒疑惑之心更甚,懷疑趙起是因為生病發燒,忘了什麼事,但太子靈既已將他安頓妥當,便也不再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