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已經不早了。
這個時間點,是雲霄的早課時間。
裴景剛回來就要走。
天色青灰, 霜霧凝結在道路旁的草木上, 添了好幾分濕寒。
楚君譽對他昨天的夜不歸宿似乎毫不在意。裴景卻認真跟他說起了雲嵐山脈那個老人家裡發生的事。
“我後來和許鏡又回去了一趟, 老人家房裡的那些鏡子果然有蹊蹺。鏡子貼在窗和門的對麵, 都是為了防鬼怪進來。老人的孫子小時候得高僧點化,雙眼通靈,對鬼怪之事也比其他人敏感。”
“隻是他還是死了,房簷上的鏡子被人打碎, 鬼怪從地底下鑽出來。他們家人口不多,那時能進入他的房間的, 隻有兩個人。所以我猜, 小孩應該是被他身邊的人所害,最大可能是他二伯。”
“要麼就是受妖魔所惑,要麼就是利欲熏心。”
裴景走在路上, 隨手扯了跟狗尾巴草捏在手裡搖,跟在楚君譽旁邊,說著自己的發現。
“然後當天夜裡, 我進山林,真見到了那鬼怪, 模樣猙獰,全身上下都是臉——怪不得怕鏡子, 估計是怕自己嚇到自己吧。本來我是打不過她的, 但是我遇到了貴人,貴人救了我一命, 讓我有驚無險地下了山。嚇死我了,我差點以為我要被那妖怪吃了呢。”
他說了一路,得楚君譽一句平靜的點評:“你運氣挺好。”
裴景丟掉手裡的草,走過去,很親切和楚君譽勾肩搭背:“可這事還沒完呢,老人的二兒子下個月回來,你和我一起去抓他怎麼樣,我怕他身上有鬼怪,我打不過。”
他靠過來的一瞬間,楚君譽步伐停頓。
少年身上朝氣蓬勃,氣息如青草溪澗般乾淨。
他極淺的眼眸落到裴景臉上,“憑什麼?”
裴景說得特彆理所當然:“憑我倆關係好啊。”
*
天色青灰,田間陌道泥濘不堪。春夏相交之際,暮雨紛紛。男人披著一襲蓑衣,坐在馬車前方,從千裡之外歸鄉。
靠近村莊的時候,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尤其在經過一片田野時,蓑衣人把呼吸都屏住了。那片田野早就荒蕪,因為離奇地死過人,村民們刻意避開,現在長滿了荒草。男孩被活埋倒栽泥地形成的洞,被雲遊四方的仙人插上了一個稻草人,說是為了渡亡靈。
實際上他心裡清楚,那是騙人的,仙人是自己花錢請來的。稻草人的作用不是渡亡靈,是鎮壓那小孩的鬼魂,讓他不得超生也鑽不出來尋他報仇。
怪隻怪他那雙眼睛,總能看到一些不該看的。
把馬車停在屋門外,他叫了聲爹,老頭卻沒回他。男人摘下蓑衣,露出一張凶惡的臉,進了院子裡,找半天也沒看到老人的聲音。頓時自言自語,語氣輕蔑道:“又進城裡去賣木頭了?這老不死的累死累活能掙多少錢,儘瞎折騰。”
他趕了一天的車,又渴又困,進廚房,把頭埋進水缸裡大口喝水。喝到一半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柔柔的東西碰著他的臉。他睜開眼,缸的內壁長滿青苔,所以顯得水渾濁。而現在這混渾濁缸底被人扭曲身體,塞著一具女屍。屍體凸起的漆黑的眼與他對視,臉浮腫,看久了神情有一股怨毒之色。
男人嚇得大叫了一聲,咳進一大口水,嗆到快要窒息。可他作惡多端,早就不怕鬼怪了,從旁白的灶台上拿下一塊磚頭。
捏著轉頭,用力砸碎水缸。水缸碎了,缸裡的女鬼也消失,他把頭抬起,大口大口地呼氣起來。
用袖子一抹臉,男人道:“真晦氣。就你還想找我索命,做夢呢。”
他喝完水後,眼睛抽了抽,渾身疲憊。拖著步子往房子裡走,老頭不在,馬車裡的那一群女人他現在也不忙著處理。
回到房間,脫掉鞋子,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一睡睡到了晚上,夜色降臨,這間房子的氣氛馬上變了,月光透過紙窗都帶著血色。
男人夢到了他的大哥。
大哥活生生被木頭壓斷腰,整個身體斷成兩截,所以在夢裡麵也模樣扭曲。大哥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愣頭呆腦,死也死不明白,找他問話還一臉老實相,說:“你為什麼要殺我兒子?”
男人在夢裡也懶得偽裝自己,輕蔑一笑:“那小兔崽子能活那麼大全是命硬,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老子過夠了這山溝溝裡的窮日子,好不容易找了條發財的路,誰攔誰死。”
大哥像個懦夫一樣哭了起來。
這時他嫂子的冤魂也出現了,比起懦弱無為的大哥。他嫂子生前就是個潑婦,化為厲鬼也凶殘至極,兩隻眼睛布滿血絲,指甲青黑,撲過來:“你還我兒命來!”
隻是畢竟是在他的夢裡,根本傷不到他分毫。但被惡鬼掐著脖子那種窒息感,卻非常清晰,他在床上身體抽搐,猛地驚醒,落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