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十四州掌門叫的, 不就是他嗎?裴禦之。這個世界上哪那麼巧, 有第二個裴禦之, 還叫他在這裡遇到了。
裴景收了神識, 在黑暗裡,就跟個瞎子一樣往前摸索,他心中有疑惑, 總覺那聲音有幾分熟悉。但他本身就是個路癡屬性, 直覺不如狗,現在這種處境,更是隻能無頭蒼蠅似的亂撞。
一牆之隔。
密室裡空空蕩蕩,四壁卻掛滿了書畫,每一幅都是青紅之色,鮮明得有些詭異。
元嬰修士閉關的地方總是有幾分獨特的,就譬如這個地方, 上方開了一個口, 渡劫時為引雷, 現在卻是叫天色月光流瀉而下,照著一地白骨森然。
白骨之上橫著一口棺,裡麵懸浮著一顆頭, 是個老人, 頭發虛白, 臉頰凹陷, 眼露怨恨的青光。棺前,立著一個少年, 青絲如墨,白衣如雪。
老者笑起來,一口血色獠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那日不過是我被妖魔蝕心才叫你占了上風,這次你來了,就彆想走了。”
楚君譽:“真稀奇,你就那麼肯定我是裴禦之?”
老者聲音陰桀,刻滿滔天的怨氣:“你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
楚君譽笑了一下:“你比某些人聰明多了。”
老者隻以為是他在羞辱他,瞬間怒氣化作青煙,從頭頂冒出。元嬰長老的威壓四麵八方襲來,如流水鋪陳開。窒息、毀滅、怨恨,如同一隻無形的大手,掐著人的脖子。
楚君譽不為所動,視這種威壓為無物,白衣掠地,往前走。
老者威壓猛地收回,瞪大眼,難以置信:“你”
腳踩枯骨而來的少年,淺色的眼眸冰若霜雪,輕聲說:“雲中十四州上下因你一人儘入魔,你身為掌門,死不足惜。”
楚君譽站到了棺材前,眼眸裡倒映十四州掌門驚恐難以置信的表情。
十四州掌門頭顱瞬間破碎,露出裡麵一個泛著黑氣的元嬰,麵目猙獰,就要逃走。
楚君譽伸手,修長的手指直接把它捏在手裡。
小小的元嬰露出了極度痛苦的模樣。
少年低頭,眼眸微微血紅,笑容都帶了份邪性詭異:“我倒是很好奇,書閻是怎麼把你變成這副模樣的,那個山林底下的世界,到底通向什麼地方。”
掌門眼球布滿血絲,元嬰本就脆弱不堪,現在他隻覺得自己墜入一片寒窖裡。看著白衣少年唇角的笑,如見惡鬼,他艱難地:“你你不是你不是裴禦之!”
楚君譽將他的元嬰捏碎,垂眸,外表秀雅溫柔的少年,眼眸嗜血:“是啊,我早就不是裴禦之了。”
“啊——!!”
元嬰爆碎的一刻,十四州掌門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真元外露,力量從無妄峰上空爆炸,整座山都在動搖。
地動山搖,驚動了在山上的每一個人。
“發生了什麼?”
“這地怎麼在動!”
上山獵妖魔的幾名弟子都被驚醒,呆呆望著波動中心,一頭霧水。
“啊——”有人被力量波及,直接吐出一口,跪了下來。
眾人的心瞬間提到嗓子口,聚在一起,扶起那位少年:“雙城!你怎樣?”
喚北城的少年捂著胸口,神情像見鬼一樣,指著一個方向:“是北方出的事,北方,雲中十四州!!”
雲中十四州,五個字一出,所有人打了個寒顫。他們都是雲中城人,四百年前的人間地獄被無數人口耳相傳,即便未曾經曆,他們也對那樣一個吃人魔修橫行的時代心存畏懼。
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而在山門外的悟生也一愣。
覆白綾的雙眼,靜靜望向了前方。一團濃鬱的血色,遮蓋住了所有,那團血氣還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另一股力量,陰冷黑暗,來自深淵。
他盤腿坐著,身後是慈悲大光相。
旁邊跪了一地的冤魂。
悟生皺了下眉。
被困在暗道裡的裴景非常難受。
他隻聽清了一句話,那老不死的就開始釋放元嬰威壓。禍及他時像是被人捏著脖子,痛不欲生,五感被活生生剝離,眼不見耳不聞,差點以為自己人要歸西。
還好那威壓散的快,可他還沒來得及慶幸,更倒黴的就來了。
地麵開始搖動,天旋地轉,築牆的磚塊都在哢哢哢作響。
頭痛欲裂。
裴景也找不到扶的東西。
跌跌撞撞往前走。
很久沒有這麼狼狽了。
漆黑混沌,不見方向,身受內傷,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壓製修為,無能為力。
手指挨著冰冷粗糙的牆壁,緩慢前行,每一步踏出,都像是走在鬼門關,
不知道是血霧的迷惑作用,還是他受傷後神誌不清。
裴景的思緒紊亂,想七想八。
想到了初入這個世界時的惶恐。想到滿月酒上第一次見師尊時的模樣。
想到了數百年清冷寂寥的修行生涯。
這條路暗淡無光。
最後他和壓抑在靈魂深處,很早、很早以前的一條路,重疊在了一起。
一次野外露營,一場車禍。
一個人販子,一個山洞。
一條路,一條蛇。
幼兒園帶他們上山春遊的校車,不小心撞到了道旁的樹,差點出人命。司機叫他們先下車等待。山道上出意外,圍觀的人很多,各種指指點點,吵個不停。
他背著書包在旁邊等著,忽然就感覺嘴巴被人捂住,往後拖,想掙紮,但一張嘴就吃進了什麼甜甜的東西,人馬上沒了意識。
等他醒來時,被塞進了一個山洞裡,洞口還堵著一塊大石頭,他一個小孩子當然沒力氣推開。
他抱著書包,嚇得整個人頭腦空白,卻也知道不能呆在這裡。往另一個方向走,地麵越來越潮濕,蝙蝠倒掛在頭上方。那是他第一次麵對未知的恐懼。路是那樣長又是那樣窄,還有岔路。就像命運的分岔口,錯一步便是深淵。
他們會賣掉我的器官嗎?
這個山洞裡有鬼嗎?
路的儘頭又會是什麼?
走了不知道多久。
他到了儘頭。
路的儘頭,是出口。
隻是森森月光,照進來,出口盤旋著這一條花蛇。很長很大,直接堵住了洞口。
緊接著,他聽到了警車的聲音。
背後卻有人氣急敗壞在撬開石頭。
“媽的,運氣真差,趕緊把這小子轉走。”
小時候的恐懼和創傷能夠叫人銘記很久。即便現在他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成為移山倒海的修士。但那一晚每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晰。襯衫都被汗水打濕,人販子發現他逃了,馬上罵罵咧咧跑著找過來。
他咬牙,抱著書包,想從蛇身上跨過去,卻驚醒了蛇,被狠狠的咬住小腿。很痛,可他不敢停留,就拖著蛇往前跑。蛇身纏繞上他的腿,讓他摔了一跤,從山坡滾下去。
滾下山坡的那一刻,他大聲哭了出來。
他怕蛇。一看到蛇就會頭皮發麻,感到窒息。
對外人謊稱是惡心,唯有自己知道,是因為再也不想回憶那一晚上的心情。
裴景心無波瀾回憶著,越看這一條路,真的越像小時候的噩夢。同樣沒有光,於是沿生出同樣的絕望。裴景想:雲中十四州這老頭,這一手還真是陰呢。
他握著淩雲劍,像是那一晚的自己,抱著書包。
無妄峰地動山搖。
元嬰修士爆體,真元之氣足以粉碎整個雲中十四州。宮殿崩塌,屋簷下陷,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唯獨掌門所在的宮殿,在劇烈的晃動之後。
就停了下來,被人用靈力穩住。
一地的白骨化成灰。
本該淪為廢墟的地獄,在他一念之下,保存下來。楚君譽此行本就隻是為取十四州掌門一絲真元做鑰匙,現在應該離開,卻發現,這個地方,進了另一個人。手指一轉,收那一絲紅血入芥子。
他抬頭,目光清冷。
神識遍布,看清一切。
其實他猜得到,裴景會來,畢竟他那麼了解他——
了解他的近似可笑的善良和猶如智障的勇敢。
楚君譽低頭,輕聲說:“我真該給你一點教訓。”
暗道裡毒霧是書閻留下的,書院慣會製造人心深處最難忘記的幻象,痛苦的,恐懼的,擾人記憶,蝕人神識。若是心智堅定應該不會被影響,但剛剛他與十四州掌門交鋒,元嬰威壓應該傷到了裴景,。
褐衣少年手握淩雲劍,在黑暗中坎坷前行,神色悲憫又哀傷,含著一絲壓抑。
將裴景每一個細微之處的表情都落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