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千幻半跪在地上。
旁邊的紅衣怪獸身軀傾塌, 麵具剝落隨雨滴粉碎。
千萬張臉融在血中,滾成一地紅色。
她雙手撐在地上,視線所見是紅的青的細碎的粉末, 浮在土壤上,不被雨打濕,也不被泥汙染——是她被自己活生生踩碎的舍利子。
悟生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金白色的僧袍, 把周圍沉沉夜色照出輝芒。禪杖點地,地上那些舍利子碎屑因他的氣息散發微微的光,星星點點浮了起來。
金色佛文一圈一圈,繞在空中。
秦千幻抬起頭,脖子緊繃身軀單薄, 背脊直成一線。
她的視線痛苦而茫然, 恍若垂垂欲死的枯葉蝶。
“你作惡多端,地獄也容不下你。”年輕僧人淡金色的眼若納千萬年的星河, 語氣平靜說:“你本是佛, 可佛一入魔,便再無歸路。”
禪識崩離, 舍利粉碎,她身上所有的佛性被自己摧毀的一乾二淨。
秦千幻感覺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力量抽離,可她從來都不懼死。半跪在真佛麵前,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說:“你最好今日要我魂飛魄散,不然以後, 就是你跪在我麵前,我取你佛心,斷你慧根。”
悟生目光悲憫:“你現在心中還有恨。”
秦千幻口齒間是腥甜的血,喃喃:“是啊,我恨。”
她手指蜷縮,抓住的卻隻有空虛的風。
“一直以來都是你們逼我成佛可我從來都不想成佛或成魔,禪識落於我身,我就注定要普度世人?”
“我根本就不想擔任這個責任,讓我在人間,做我無憂無慮、張揚跋扈的富貴小姐多好。”
悟生道:“我師傅從未強迫於你。”
秦千幻莞爾一笑,杏黃的衣裙沾上血變深色:“是的了,是我一意孤行貪玩愛鬨,不顧父母相勸,非要上你釋迦寺。可我這一出事,是不是也算給你師傅一個警鐘?”
她嘲諷著:“不是前世是聖人,就會九世為善。他當初第一次被我趕出府時就該知道——我根本就成不了佛!逼人成佛的後果,他看到了嗎?”
悟生沉默不言。禪杖頂端,泛出幽幽的火,燃燈照萬古長夜。
秦千幻眉心的三簇紅火被炙烤,成為近透明的白色。
她全身上下,從靈魂到**,每一寸都在慢慢變得虛弱,痛苦讓氣息都微弱,但她還是斷斷續續地嗤笑:“就像你們妄圖讓季無憂成為善人,多麼可笑,他怎麼可能成善他就是天道手下的傀儡,他的宿命和原罪都是惡,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惡啊。”
秦千幻輕聲說:“他根本不是人,沒有七情六欲。天道在惡池裡養育成他,贈予他的性格,隻有嫉妒、自負和暴戾。”
悟生垂眸說:“季無憂自有他該得的結局。”
秦千幻冷笑說:“我怕最後,是他讓你們重複萬年前的結局。”
悟生麵無表情:“他的因果,可不止萬年之前。”
僧人俯身,手指在秦千幻的眉心隔空一指。
他手指瑩白若生蓮,從秦千幻眉心火焰中心溢出了一絲血紅色遊絲狀的禪識。
禪識離體,她徹徹底底成了凡人。秦千幻卻閉上眼,仿佛最後歸宿。她的皮膚瞬間蒼老,皺紋堆積,褐斑叢生,一頭青絲也變成灰白色。
然後灰發脫落,血肉消散,隻剩白骨。
蒼茫天地間隻剩一具骷髏半跪地上,手骨撐地,被雨一打,嘩啦碎在了地上。
那邊虞青蓮上前一步,走向廢墟之中被嚇昏的中年男人,手指隔空拂過他的臉,穩定他的神誌。
他旁邊是妻兒的屍體,估計醒來,對他也是場噩夢。
金色的鈴鐺輕輕響動。蒙蒙的雨霧裡,廢墟上緩緩出現兩個虛魂,一大一小,女人牽著小孩。妻子的表情茫然又痛苦,小孩子卻依舊懵懂,在這個年齡,對他而言生死都太過陌生。他們被天魔所害,魂魄鬱積在這廢墟之上,不得超生。
虞青蓮為他們解開束縛,不知是對他們說,還是對自己說:“你們且安心去吧,殺害你們的人,會有報應的。”
裴景被誅劍引著,穿過混沌漆黑的虛空,腳踏上了一塊樓梯,這樓梯的造型還挺古怪,是兩麵交互盤旋。
走在上麵總感覺怪不真實,怕下一腳就會落空。
他往下看,是死氣沉沉的主殿。四根石柱浮雕血腥冰冷,沿著樓梯往上走,本以為會是二樓,沒想到卻是直接出去了。
宮殿的背後當時隱在黑暗裡,現在發現,是一座巍然大山。
這條從主殿王座背後蜿蜒而上的樓梯,直通宮殿頂端,直通山壁。
誅劍到此,發出一聲嗡鳴,然後重新落到了裴景掌心。
裴景從簷頂一跳,跳到崖壁上,用手攀著一塊凸起的岩石,喃喃:“你把我帶到這來,要我乾什麼?先說好啊,我暫時打不過天道,你彆害我。”
他總覺得誅劍在坑他,可還是硬著頭皮往裡麵走——天道那個瘋婆娘好像還在沉睡修養,他應該運氣不會那麼差。對修士而言,飛簷走壁,都不是什麼難事。裴景繞著它半天沒走到頭,乾脆往上走,感覺一股熱氣越來越明顯,溫度高的燙手。
等他站到了山頂才看清楚,這座山的頂端是空的,往下看,是深不見底的洞,周遭本來就漆黑,光一入內,更是被吸收的無影無蹤。
誅劍又動了動,它的意思,裴景卻是明白的。
裴景臉色非常一言難儘:“你要我跳下去——真不是在害我?”
微冷的藍色曦光流淌過劍身,似浸染萬年風霜,沉默給出堅定的回答。
“成吧。”
裴景收劍,縱身一躍,跳了進去。
下墜的時候,裴景感受到旁邊風在咆哮——淩厲暴虐到撕裂萬物,浮世青蓮在他周圍形成一圈瑩白色的光,讓他不受乾擾。
落地,四處皆暗,唯一線微火紅光在地麵蔓延,曲折探向深處。
裴景:“這就是天魔池所在的地方?”
他沿著這紅線往裡麵走。
道路狹窄,布滿滑苔,青色的蘚上流過紅色的血液。
在光暗的交錯口,裴景停了下來,誅劍冰冷徹骨,而他則愣愣抬頭。
看著立在山中央、夜中樞,懸空而立的一處血色高台。
高台淩空,唯有左右兩道玉階往下接地。粗大的鐵鏈從台底延伸,掛在八方石壁,每一處接連口都是岩石雕琢出的神獸頭顱,張嘴銜住鏈子,麵目猙獰。
台子邊緣不斷溢出鮮血,如瀑布,下三千尺。下麵是深淵,空空蕩蕩,似乎有雲煙翻滾。
青藍色的霧湧起,翻滾沾染血色倒流的河。
夜幕天光這一霎靜默深遠,照五獸口耳栩栩如生,照血池濃豔欲滴,照中央一具浴血的白骨徹骨晶瑩。
第一眼望去,就覺得極致的血腥和莊嚴,尤其是那魔骨,帶著邪性、彙聚萬惡,可又給人聖潔明朗的感覺。
裴景卻氣都不敢出,因為高台左右的台階上。
一層一跪,都是天魔一族的人。
他們衣著統一的黑,皮膚是青白色的,遊離世間、深埋九幽,萬年不死如同幽靈,看似蒼白脆弱,卻是尖牙利爪、眼眸裡藏著壓抑許久暴躁的殺戮。
在人群前方,一名鳥頭人身的男子,張嘴用古老的語言輕聲念著什麼。
觀其模樣應該是一族長老,高帽黑氅,目光虔誠凝視著空中某一個點。
裴景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心道:“這鳥人在搞什麼。”他雖自信,也沒莽到一人戰群雄。打算等他們搞完事離開後自己再琢磨。
隨著時間的推移,竟然是魔骨出現異象。魔骨本來是透明的,突然被注入一絲絲黑氣。黑氣來源,在正上方,隻見一個小小的口,裂在空中,而且越來越大。
鳥人長老麵目喜色,閉上嘴,也隨著身後眾人一起,半跪下來,額頭貼著台階。寬大的衣袍曳在空中,如同大鳥。
池水驚動,翻騰翻滾,逆流往上,彙成了一個台階。仿佛那撕裂虛空中,會走下神明來。
裴景隱隱感覺不對,低頭,看著蠢蠢欲動地誅劍,小聲問:“你是不是在坑我?”
誅劍上麵的光頓了下。
然後誅劍用它的實際行動,告訴他,什麼叫真正意義上的坑主人。
嗡——!聲音似龍戰於野,鳳泣空山。
清越的劍光橫掃過絕壁萬仞。
誅劍突然脫離他的掌控,直衝而上,光芒乍現的一刻,整個天地沉默。
天魔一族的人大驚,憤怒驚恐地抬頭。
卻難以置信,看著血池中的魔骨,似乎僵硬緩慢地再抬起頭。
“誰?!”鳥人長老先反應過來,他後背長出了兩雙鷹一樣的翅膀,騰空,雙手是鋒銳的爪,要去攔住誅劍。
裴景氣得恨不得現場表現個徒手掰劍,但還是壓著性子,語氣森冷:“回來!”
他現在還是誅劍的主人,劍修對自己的劍有絕對的控製。誅劍對那血池有非常深刻的羈絆,可裴景的意念在後麵扯著它。
感覺到不對,它在空中一個掉頭,向下躲過鳥人長老,回到了裴景的手心。
這下子,天魔一族跪在台階上的所有人,都麵色陰沉站了起來,一雙雙惡意狠毒的眼望向前方。
看著山洞門口,半明半暗光影裡,收劍負背的白衣少年。
鳥人長老一窒,眼神眯起:“你是誰?!”
裴景決定把這個逼裝下去,催眠自己,他就是來劍挑九幽的,而不是被誅劍出賣才落到這下場。
心平氣和後。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平靜地劍指血台,刃與眉眼一般冷冽。
“死人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打不過就逃,實在沒必要留名。
鳥人長老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修為,冷笑出聲:“無知小兒!今日入我天魔禁地,就彆想活著離開。”
他心裡還是忌憚這個少年的,能無聲無息找到這裡來,就不可能是簡單之人。
留不得。
長老眼中掠過殺意,袖袍一揮,地動山搖,從深淵傳出鳥類振翅的聲響。血色高台下,是蝙蝠倒掛密密麻麻,如今都被驚動,穿破瀑布,嘩啦啦朝著裴景撕咬過來。而隨著長老的出擊,跪在台階上的天魔一族也不在猶豫,各自躍下,抽出武器,劍與刀與鞭,光影交錯,蘊含邪惡的天魔之氣。齊齊襲向裴景。同時,裴景身後的陣法啟動,道路被金沙封鎖。
天羅地網。四麵八方都是殺機,
天魔一族修行靠的是天魔之氣,強悍程度本就勝過人間靈力。他們的金丹修士的力量,就堪比人間元嬰。何況此時站在裴景麵前的,沒有一人低於金丹。
照常理,他一個初破元嬰的小子,下一秒就會灰飛煙滅。
天魔一族的長老也是這麼認為的,他收翅站在台階高處,目光冰冷,等著裴景死無葬身之地。
卻不想,少年衣袖一掠,劍過長空,腳下升騰起寒冰劍陣,一股深邃遠古的能量拔地而出,彙成屏障。
仿佛天克天魔之氣,冰魄屏障隔絕所有攻擊,甚至反噬,把所有蝙蝠震下,讓所有出手的族人口吐鮮血、接連退後。
“你!”天魔族人瞪大眼,目光是驚恐。
裴景也驚訝了那麼零點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