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他緩緩地望向魏承霖,一字一頓地說出了最後的判決:“賜, 英國公魏承霖與其妻周氏義絕!”
正震驚於生父死亡真相的魏承霖驟然抬眸,俊臉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義絕, 嗬嗬, 竟是義絕!
“陛下,求陛下開恩,臣願承擔一切罪責,求陛下收回旨意, 小女何辜!!稚子何辜!!”周懋再也忍不住伏倒在地, 哀聲懇求。
“周大人,喬六痛失一生摯友,我何辜?故大長公主殿下老而失子,她何辜?你眼前的佳婿承霖,少而失父,獨力支撐風雨飄搖的門庭,他又何辜?!”本是沉默站於一旁的喬六憤而發聲,眼神淩厲。
“臣願……”
“事已至此, 你縱是做得再多,又能彌補什麼?!”
魏承霖仿佛沒有聽到周懋與喬六的爭執, 神情木然,良久,朝著始終望著他, 似乎在等著他反應的元佑帝伏倒:“臣,領旨謝恩!”
“魏承霖,你……”周懋作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就這般領了旨意。
魏承霖迎著他充滿殺氣的眼神,朝著他躬身一拜:“阿莞,自此以後便拜托嶽……周大人了。”
一滴淚從他眼中滑落,砸落金磚上,激起小小的淚花,不過瞬間便歸於平靜……
這一年,朝廷發生了幾件大事。
其一,皇後周氏被廢,隨後被元佑帝賜死;其二,元佑帝下旨,賜英國公魏承霖與其妻周氏義絕,魏周兩府姻親關係正式斷絕;其三,周首輔被罷官,周氏一族遣返原籍,男子十年之內不得入仕。
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尤其英國公與夫人義絕一事,更引得京城百姓議論紛紛。
誰人不知英國公與夫人情深意重,英國公夫人早就已經成了京城夫人小姐們羨慕嫉妒的對象,更何況這位夫人還與國公爺育有兩兒一女,如今聖旨一下,夫妻緣斷,怎不教人唏噓。
而下旨拆散一對恩愛夫婦,也是有一代明君之稱的元佑帝屈指可數為人詬病之處,在後世不少民間野史及以描繪世間夫妻情義的章回當中,元佑帝便化身為棒打鴛鴦的反麵人物。
當然,這也是百年後之事了。
此時的魏承霖木然地看著抱頭痛哭的妻兒,接連數番打擊,他的心已經完全麻木,縱是對著周莞寧往日那讓他心疼不已的眼淚,也再生不出半點感覺。
他的父親死了,死在了他的妻子親姑姑手上;他的母親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漠視與遺棄當中;他唯一的妹妹也死了,死在了他愛若至寶的妻子的兄長手中。
“夫君……”周莞寧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直哭得梨花帶雨,她的身後,長女嫻姐兒緊緊抱著哇哇大哭的次子宏哥兒,長子銘哥兒則是紅著眼眶,用力推開想要上前抱他的侍女。
諾大的屋子,充滿了此起彼伏的哭聲。
“夠了,阿莞,他既不要你,你還死賴在此處做什麼?!跟大哥回去!”周昶寒著臉走了進來,一見滿屋子的混亂,沉聲喝道。
“大哥,你去求求陛下,求他收回成命,我這輩子,生是魏家的人,死是魏家的鬼,我不要義絕……”周莞寧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撲過去抓著他哭著哀求。
“聖旨已下,一切早已沒有回轉的餘地,若是當日他肯向陛下說幾句軟話,求一下情,何至於到今日妻離子散的地步!阿莞,你便當自己瞎了眼,錯許了終生!”周昶強壓著心裡的怒火與滿懷的心酸,勉強勸道。
“不要,我不要!憑什麼?!是姑母害死了人,是祖父犯了錯,憑什麼他們的錯卻要讓我來承擔後果!!”周莞寧尖聲叫著推開他。
“就憑姑母害死的是他的親生父親!就憑姑母身上流著周氏一族的血!”周昶痛苦地闔著眼眸。
周莞寧俏臉煞白,滿目淚水,捂著嘴不敢相信地直搖頭,而後,一步一步往後退,最終徹底癱軟在地,臉上儘是絕望。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魏承霖終於轉過臉來,望著地上掩麵痛哭的妻子,再看看哭著想要從各自嬤嬤懷裡掙脫開來的兒女,一直到他們被抱了出去,這才起身上前,親自將周莞寧扶了起來。
周莞寧就勢哭倒在他懷中,任由淚水肆意橫流。
“阿莞,跟你大哥回去!這一生,是我錯了,我對不住之人著實太多,理應落得如此下場。”良久,他啞聲道。
周昶粗暴地將妹妹從他懷中扯出,咬著牙關道:“你放心,我這便帶她走,從今往後與你魏氏再無瓜葛!!”
說完,根本不顧周莞寧的哭叫掙紮,強行將她帶了出去。
混亂的屋內,頓時歸於平靜,他跌坐在長椅上,片刻,捂著臉龐,掩去眼中濕意。
一連數日,他都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任由過往種種記憶侵襲他的腦海。
那些記憶中,有父親溫和的笑意,母親帶著討好的接近,妹妹畏懼卻又倔強的神情,甚至還有表妹沈慧然愛慕的眼神。
而後,所有的一切定格在那陰森寂靜的靈堂之上。
“你果然便是個無情無義之人!”男子冷漠的聲音突然在屋內響了起來,他抬頭一望,滿目儘是不可置信。
“沈、沈峰?!”
來人不是哪個,正是已經失蹤數年的表兄沈峰!
自當年表妹沈慧然懸梁自儘後,其嫡親兄長沈峰便下落不明,音訊全無。所有人都以為或許他已經在外頭遭遇了不測,沒有想到今日,他居然出現在國公府內。
沈峰沒有理他,緩步而入:“當日你為了她,不顧親妹的枉死,也不念慧兒多年的情份,到後來更將生身之母遣送家廟不聞不問。如今,又為了你所謂的愧疚而放棄她。魏承霖,你此等假仁假義的嘴臉,當真令人不齒!”
自生母死後,魏承霖已經不記得自己遭受了多少回痛罵,故而對沈峰的斥責,他隻是顫了顫雙唇,並沒有多說什麼。
“不過,你放心,當年欺辱過慧兒,殺害了盈兒之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親自嘗一嘗生不如死的滋味!”沈峰湊到他的跟前,表情陰冷,一字一頓地道。
“你、你做了什麼?”魏承霖心中一突,頓生不好的預感。
“當年你不是說過麼?那隻是一出意外,周卓不過是失手才會致使盈兒殞命。你是不是想說,那不過是盈兒命不好,這才遭來此等殺身之禍?”
“今日,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看一看他們姓周的運道,若是這一回他們逃過一劫,那便是上天眷顧,我也無話可說;若是他們逃不過,那也隻能算他們命不好,該死!”沈峰一聲冷笑,眼神陰鷙。
“你到底做了什麼?!”魏承霖一把抓住他的領口,顫聲問。
“試一試他們的運氣啊!”沈峰故作無辜。
他抬頭望了望天色,見天邊不知何時掛起了雨後彩虹,美不勝收。
他不緊不慢地開口:“不過這個時辰,大抵已經有了結果。今日周府滿門啟程返鄉,途經雁明山,雁明山上有幾塊石頭有些鬆動,又遭逢連日暴雨,說不定……”
他話音未落,魏承霖‘呼’的一下便起身,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他嘴角勾著一絲冷笑,並不阻止,好整以暇地出了門,接過隨從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上馬,跟著早已策馬狂奔的魏承霖而去。
魏承霖心急如焚,一下又一下用力抽打著駿馬,隻盼著它能跑得再快些,阻止慘劇的發生。
他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山腳下那四處散落的馬車殘骸、裝著行李等物的箱子,甚至還包括幾灘鮮血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的臉色終於大變。
突然,一陣哭聲從不遠處隱隱傳來,他當即回神,朝著哭聲響起之處飛奔而去。
小溪旁,數名形容狼狽的男女跪在地上,被他們圍在當中的,是一名神情絕望的中年男子,男子懷中,抱著一名滿身血汙的女子。
他的瞳孔陡然收縮,認出那絕望的男子正是周懋,而被他抱在懷中的恰恰便是周夫人溫氏。
“娘!!”下一刻,熟悉的悲慟哭喊響著,他望過去,見周莞寧伏在已然氣絕的溫氏身上,泣不成聲。
“看來這周懋一家子的運氣還算是不錯,居然隻是死了一個人,連那個半死的周卓也沒事。”沈峰惋惜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著,他倏地回身,狠狠地盯著他,“沈峰,你此舉與濫殺無辜又有何區彆!!”
說完,再不看他,抬腿朝著那一家人走去。
沈峰冷笑:“事到如今還幫著這周家人,看來真是死性不改!”
“你錯了,他要幫的並非全然是周家,而是你!”男子淡淡的聲音傳入他耳中,他回身一望,“侯爺!”
蘊福並沒有看他,目光直視遠處哭聲不絕的周懋一家,嗓音平靜:“周懋追隨陛下多年,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絕對不會希望看到他死於非命。他若有個什麼不測,陛下也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到時陛下追查下來,沈峰,你以為自己能有幾條命?到時不隻是你,隻怕便是你身後的夏將軍,也會受你連累。”
“周卓重傷昏迷,慕容滔斷腿成為廢人,如今又加上周夫人一條命,沈峰,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枉死之人九泉之下也會希望你就此罷手,你的至親,還在等著你的歸來。”
“回去!靖安伯年已老邁,隻怕等不了幾年,子欲養而親不在,那等絕望,縱是用儘餘生,也難以釋懷,不要讓自己後悔。”
沈峰嘴唇闔動,不知不覺間也想到了前段日子偷偷看望過的老父,背影佝僂,兩鬢斑白,那蒼老的模樣,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那人。
懷中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周懋緩緩地低下頭去,臉貼著那張布滿血汙的細致臉龐,耳邊響著兒女的哭聲,可他仿若未聞,眼神空洞,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