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他懷裡的池禎正在默默流眼淚,幾乎將他的衣服弄濕。
他又陷入沉思。
井克楓利用了彆人的身體……
也可能不是。
畢竟井克楓和池禎都是魔族的血統。
談鬱漫無邊際的聯想發散到了秘境之中,一模一樣的兩個井克楓,兩個完全一致的身體,對應的是同一個靈魂。
假設池禎也是同一個靈魂下的不同身體,這些角色對應的靈魂和意識,也許來自同一個人?
【那倒是很有意思。】
係統幽幽說道。
這些隻是談鬱的想象,事實上沒有任何證據可證明,除非他現在找到井克楓對峙,但那個人估計已經走了,不知藏匿在何處。
腰上圈著他的手臂正一點點收緊,談鬱垂眸看了他許久,說:“起來。”
池禎略微仰起臉,可憐兮兮地問:“主人已經不生氣了嗎,我很害怕。”
談鬱還未說話,身旁的雲鴻碧忽然走上前,伸手將黏在談鬱身上的池禎扒了下來,扔到他的睡榻上,又若無其事轉頭與談鬱說:“快到了。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人?”
“他可能與井克楓有關係。”
談鬱也不好處理,他在意池禎與井克楓的關聯,但他明日就啟程斛州,不方便帶著池禎上路。
雲鴻碧詫異地看了看池禎,說:“是嗎,把他送走就行了。”
談鬱也是這樣認為。
他不打算把池禎放在身邊,何況井克楓遲早會出現。
池禎卻不答應,他一雙烏沉沉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低聲問:“為什麼?”
“你從沒有見過井克楓嗎。”
談鬱換了個問法。
池禎盯著他的眼神並不躲閃,反而正色說:“沒有。”
莫非是他自己猜測錯誤?
指尖輕輕碰上池禎被劃開一道刀痕的側臉,細長的紅痕,微微淌下血,魔族的恢複能力很快,已經結痂了,指腹撫上去微微粗糙。
池禎被他摸著傷口,忽地紅了臉,眼神閃爍,咬了下嘴唇又說:“主人是不是想留下我了?”說罷又輕輕拽著談鬱的袖子,說:“我會聽主人的話的……一直當主人的狗,乖乖蹭主人的腳踝,端茶遞水……”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種事。”
談鬱的反手貼了貼池禎的額頭,約莫是因為受寒而有些發熱。
“胡言亂語,不知廉恥。”
雲鴻碧在一旁冷笑道。
談鬱睨了他一眼,他又不說了,轉而換了個話題:“明天你什麼時候走?”
“早晨。”
“我陪你去。”
“隨你。”
雲鴻碧捏著劍柄,無聊似的敲了幾下,掃到那個楚楚可憐的池禎還拽著談鬱的袖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三人回了萬刃山莊,這會兒已經是夜半三更,山莊裡靜得出奇。
池禎被安置在彆院裡,談鬱回了自己的臥房,在窗邊擦劍,不多久,又提著劍去了池禎的房間。
床上的人似乎仍在沉睡,屋子裡彌漫著藥液的苦味。
談鬱站在床邊,在昏暗的月光之下望著那張沉睡的臉,似乎沒有任何古怪之處。
他在一旁忖量了片刻,轉身準備離開。
一刹那間,從床上忽地探出一隻手。
在抓住談鬱之前,他敏銳地反扣住了對方襲來的手。
因為高燒而發燙、一隻年輕人的手掌,在他手中微微顫抖。
他抬眸看過去,池禎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慘白的臉和霧沉沉的黑色眼睛對比鮮明,此時正任他攥著手,模樣可憐巴巴。
“主人。”
他也不問談鬱為何半夜上他的房間,反而像做錯事似的垂下了頭。
談鬱鬆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沒事,你休息吧。”
他轉過身往外走,身後傳來了下床的淅淅索索聲響,池禎跟了上來,問:“主人明天就走了?”
“是的。”
“為什麼不帶上我?”
談鬱對他說:“因為麻煩,我不是去遊玩的。”
他剛說完,就見到池禎紅了眼圈。
“你拋棄我了。”
池禎緩緩說。
他的眼睛比尋常人更黑,與井克楓如出一轍,不知是否魔族人都這般長著漆黑的眼,還是巧合,在夜色裡,這雙眼黑得滲人,儘管它浸在淚水裡,正氤氳著複雜的情緒。
換做是彆的人,談鬱是不情願理會這種怪異發言的,但他總覺得這人與兩個井克楓有很多關聯。
井克楓也叫過他主人。
談鬱垂下眼簾看著他。
池禎正半跪在他腳邊,像以往那樣輕輕拽著他的袖子,衣裳單薄,楚楚可憐,低聲地重複之前的話:“彆丟下我了,主人……我會當主人的奴仆和狗……”
池禎仰起臉看向眼前人。
居高臨下的、麵無波瀾的美貌少年,正低頭冷淡地看著他,忽地輕輕捏著他揚起的臉,眼神是在審視和端詳,說:“你到底是誰。”
他仿佛一個倨傲冷酷的神祇,審判他這個來路不明的追隨者。
池禎被他問得心緒混亂,這個問題他自己也難以回答。
吱呀——
在二人沉默之間,身後那扇門被從外麵打開了,踏入了一個高挑的男人。
雲鴻碧不戴麵紗,目光在屋內逡巡了一圈。
他問:“你們半夜在乾什麼?”
他臉上麵色很陰沉,語氣也是冷的,盯著談鬱腳邊的池禎,徑直走上前。池禎一見到雲鴻碧,頓時換上了剛才可憐的表情,又朝談鬱懷裡抱緊了,嘴上喃喃道:“哥哥,我好害怕,這個人好像想殺了我。”
雲鴻碧冷嘲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一把將談鬱懷裡牛皮糖似的人扒拉到一邊,心裡極其不快,又不想在談鬱麵前表露出來,冷著臉說:“你半夜不睡嗎?”
談鬱看得出來雲鴻碧的惱火,雖然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
他望著眼前人的臉。
雲鴻碧這個角色,也是他所猜測的那一類嗎。
“怎麼了?”雲鴻碧見他盯著自己不說話,壓下了心頭不快。
“沒事。”
談鬱不確定直接問會如何,之前問過索樹月,但對方一概不知。
雲鴻碧被他看得心裡泛起些許蠢蠢欲動,忍住了,彆過臉說:“回去吧。”
一夜無夢。
次日一早,談鬱準備出行,也目送池禎被山莊的人送到路口。
池禎的目光透過很多人影,從那雙漆黑的眼中迸射而散,如怨如訴。
這雙眼睛讓他想起了井克楓。
不知道那兩個人如今在做什麼?
談鬱風平浪靜的日子維持了一天,仿佛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從萬刃山莊到斛州,由於沿途一些城池禁止修士禦劍而行,考慮到天氣,最合適的路途是先走水路,兩人很快啟程出發。
船舶停靠的碼頭熙熙攘攘,客船來去,談鬱在碼頭上看了一圈,這兒的人說方言,他一句也聽不明白。不知道是從哪兒突然爆發了一聲尖叫,忽然人群裡如瘟疫般傳染開了,此起彼伏的叫嚷,許多人奔跑著散開,一步三回頭,一下子將他和雲鴻碧衝散了。
談鬱也望那兒看了一會兒,他沒有走近,四周都是南邊的語言,他聽不清內容。有個男人跌跌撞撞地被其他人無意推搡了一把,就快跌到談鬱身上。談鬱在餘光裡看見了,正要躲開,忽然被一雙有力的手從身後拽著帶到另一邊。
談鬱一抬眸,他的臉撞入到弘子金的視線之中。
男人凝神看著他,不語,而是徑直帶著他閃到了遠處,四周喧嘩吵嚷,他手裡攥著談鬱的手臂,對方一反常態地任他牽著手,安靜且一聲不吭。
走到碼頭附近的樓房前,談鬱不願意跟著走了。
“我以為你有話想說。”他問弘子金,“不是就算了。”
弘子金看著他懨懨的臉,並沒有鬆手,回答道:“你現在打算去哪?”
“斛州。”
“你和雲鴻碧在一起。”
“他陪我過去。”
“你不該過去,”弘子金仍然是之前的熟悉口吻,“不安全。”
“井克楓找過我,又回去了,沒事。”談鬱與他解釋,“我隻是回去斛州找封印的地方。”
“你若是變成一把劍反倒更方便,但是你一個劍靈,”男人盯著他冷淡的臉,沉著道,“今天出了事,你不能待在雲鴻碧身邊……如果你不希望在船上莫名死了。”
談鬱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弘子金將視線投向了另一邊,遠處的碼頭依然人群湧動。
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正從船上運下來,北方口音的船工們七嘴八舌地爭論誰把屍體埋起來,又有人說要報官府。
“西州人忌諱白日見到屍體……這是剛才人群喧嘩的原因。”弘子金對他說,“死的人是池禎,你還記得他嗎,那個半魔奴隸。”
談鬱心中掠過驚異,如同白天裡降下閃電般詭異。
活生生的人,突然一夜死了。
“因為我?”
“不是因為你,這是井克楓殺的人。”弘子金繼續說下去,“我看到了,那艘船在你們的船隻後麵,井克楓提著劍進去了,又走出來……你下次遇見,可以去問他。”
為什麼井克楓殺了池禎呢。
談鬱難以理解。
他之前認為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不同身體。
……自相殘殺?
“我不放心你和雲鴻碧在一塊,他本就和井克楓有過節。你得跟我一起回平州,在那之前想去斛州,我陪你去。”
弘子金語氣淡淡解釋了自己的來意。
他握住談鬱的手掌,低頭看著他,說:“現在就該走了。”
談鬱覺得池禎之死很有蹊蹺,他倒是不關心自己的安危,畢竟在這個故事他是被銷毀的下場。他看了眼弘子金,答道:“我不打算跟你回去。”
男人看了他一會兒,神色平靜。
他知道談鬱會是這種反應,因此也不驚訝。
一個固執的劍靈。
弘子金也沒再多說半句,而是徑直抽刀出鞘,刀刃的光芒霎時掠過了走道,驚住了路過的男女。
以談鬱的性格斷然不會服從任何人,他不會成為寵物或者情人。
無論哪一個人想要得到這把劍,隻能用最直接的方式。
擊敗,擄走他。
談鬱也將自己背後的劍取出,冷冷看向在過道上拔刀的年輕男人,弘子金是個天才刀客,他們也隻短暫交手過幾次。他知道這一次弘子金不打算點到為止了。
這時候,從遠處疾踩著劍身飛來的青衣人閃到了二人之間。
雲鴻碧將談鬱擋在身後,他戴著麵紗,姿態高傲,眼神更是厭煩而不屑:“你們非要來搶邪劍?”
“很奇怪嗎,”弘子金說道,“邪劍隻有一把……劍靈也是。”
雲鴻碧又想繼續說下去,談鬱仿佛嫌他礙事,伸手將他擋到一邊,在空中驟然劃開了一道染火的劍痕,徑直朝弘子金而燃起。
喧鬨的碼頭頓時爆發了一場激戰,這個州是偏僻之地,罕有修士出現,更遑論修士們的決鬥,一時間許多人都躲了起來。
遠遠看去,一道閃電似的弧光從碼頭附近飛竄,談鬱的暗色佩劍閃爍黑焰淩厲遠處金發白衣的刀客奮力斬下,燃燒的劍光一瞬將路上的草木燒做一片焦土。弘子金雙目赤紅,宛如瞬移閃到了另一處,刀刃割開了談鬱抬手時翻飛的長袖,他在那一片劍光裡瞥見了對方難得興致上頭時的銳利模樣。
天上開始下雨,西州的雨水來得迅猛。談鬱見到雨幕被刀刃切開,白衣染血,這種場景之前仿佛也曾經見過,雖然他不清楚弘子金在過往世界裡究竟是哪一個角色。雲鴻碧的紅菱正被雨水沾濕,肆無忌憚地纏上了弘子金的右臂,像風箏的線越纏越緊。
這時候再上前奪刀,反手捅入他胸口,第一個爭奪邪劍的人就可以退場了。
弘子金也知曉這一點,他在雨中睜開眼,瞥見劍靈宛如白鶴般翩躚而來,渾身染著淩厲的劍氣,朝他伸出了蒼白纖細的手,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冷靜地拿走了他手中的碎星刀。
刀在他手中一反,以刀背挑起了弘子金的臉。
談鬱仿若一位冷酷的惡靈,拿著他的刀,雙目冷淡地睥睨他,說:“彆再找我了。”
仿佛他不答應就要割開他的喉嚨。
弘子金望著他,心中反而湧起波瀾。
他對談鬱說:“你現在收了雲鴻碧做你的寵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