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是月餘, 十二月隆冬的鵝毛大雪凍得人骨裡都滲著冰涼的寒氣。
最近一段日子,潁州府衙旁的善堂也修得差不多了,城中流人暫時算安置下來。
薑穆叫來官家的陶工瓦工, 各家領幾個回去提高生產率。本來沒人願意,薑穆說他們吃住有潁州州府管時, 便都喜笑顏開了。領人的高興自己什麼都不付出能白得個長工, 被領的高興自己一日三餐終於有了穩定著落。
江湖上的有誌青年們在水月山莊新生代的瘋狂安利下,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跑到官府應職。
然後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武藝都拋到了第二位。在薑穆的貼心的照顧及豪情的宣揚下,忍不住到哪兒都想奮發向上,以建設一個繁榮富強堪比臨安的大城為首要目標。
蕭知州說的對啊,沒誌氣的建設臨安去了。那邊都成那樣了還有什麼好建設的,就要看著一磚一瓦在自己手裡蓋成, 從不毛之地變成一個盛世南來北往的大都會,那才叫有挑戰性,那才算真是青史留名獨一無二前無古人了。
打打殺殺哪有平地起高樓更有成就感。
於是回過頭來,薑穆突然發現自己周圍的幾個江湖有誌青年都不知為何成了基建狂魔。
他認真的反思了自己的行為,然後愉快的決定把這種風潮推廣開來。
石群應求千方百計才把正心如死灰的葉翔拖過來時, 再看潁州城, 也震驚了。
從他離開再回來,輕功了一路,滿打滿算隻是一月。一月不見, 潁州城就像換了張臉。
離開時街頭神色都滿麵愁苦,一副下一秒要跳河自儘的怨婦臉, 回來時巷尾個個喜氣洋洋, 像是家裡又多了十個大胖孫子。
放眼望去,都是副鬆快之色。若不是粗布麻衣下還能看出些瘦骨嶙峋的身態,石群都不太確定這就是三十四日前的那個潁州。
葉翔被他千求萬求拖了過來, 難得沒醉。此刻入眼見一副國泰民安模樣的潁州,頓覺迷惑,跟石群口中的潁州全然不同……不大確定道,“……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說完他自己先閉嘴了。他們都是走南闖北慣了。隱約有石群開路的方向,約摸是沒大差錯。
石群:……
葉翔扶著他直起身,望著街頭一時無言。城門口還有熱心的大娘迎上來,問他們是不是也過來投奔知州,是不是不熟路,她可以幫忙帶到知州府衙。
穎壽本就南北交界之地,最近蕭知州政務清明出了名,北邊漢人一批一批偷跑過來,潁州的新麵孔相當多。
此刻大娘見來了兩年輕人,更笑的見牙不見眼。她能不開心嗎?潁州城裡缺人手的事大家都清楚,進城來的多是些老弱,總幫不得蕭官人太多,近日見兩個年輕人,那知州大人那邊也能鬆快下了。
石群暗對葉翔道,“我瞧這嬸子好似……”
竟詭異地有種快活林拐帶良家婦女的既視感。
葉翔輕咳了下,朝著大娘一拜,客客氣氣道,“有勞嬸嬸了。我等前來尋親,的確不太熟路。”
石群:我明明熟。
葉翔一路跟著過去,時不時便指著街邊的小鋪問她兩句。大娘有意為知州留下兩個勞力,猛刷對方好感,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殷切的緊。
葉翔三言兩語間,知道真是小何一月之間,徹底改換了潁州門麵。如今善堂學堂大開,加上江湖人馬來往巡邏,惹事的都少了許多。月前,隻石群走後不久,小何在城北算出了一處礦土,因地製宜弄了一個官家彩陶作坊,專募流民經營。
潁州城沒有幾個閒人。
許是剛從戰火中脫離,過了太多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的日子,如今經他整治,潁州城一片欣欣向榮氣象。
臨安府已老了,沉浸在腐朽的繁華中自欺欺人,潁州城卻迸發出一種枯木逢春的朝氣。
葉翔隱約感覺到了出進門時他的違和感為何而生了。
一路而來的許多城鎮得過且過醉生夢死,隻有潁州每個人都在努力擺脫泥沼走向新生。
一種莫名的激動突然炸開在心中。
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十六歲的時候,殺了第一個人。
殺第一個人之前,葉翔也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文人,他也有那些男兒該有的誌向。但那時朝政混亂滿庭奸佞中了進士未曾送禮便被無情打壓,葉翔覺得還不如做個殺手來的自在。
高老大說,那些愚蠢而惡毒的人,怎麼值得為民請命中民之一字。她問難道年幼時被拋棄餓死冰天雪地的痛苦能忘嗎?
葉翔並未反駁,但他也不認同。他知道人與人終究是不同的。過去的那些人和如今的這些人,並不是同一批。
有的人經曆過痛苦,便要他人也經受同樣的痛苦,有的人經曆過痛苦,想的是如何讓他人不再受到這種痛苦。
他的前半生殺人,不殺人,他就會死,甚至傷害了他所愛的人。如果後半生,他可以過得不同,那麼他有什麼理由不去做這件事。
他們到的時候,府衙沒有人。留守的童子說,大人帶著府中衙役出門去了。
傍晚的時候,等了許久的人終於遠遠看到了人影。
看到他腰間掛了支筆,腰間纏著墨跡的麻布,一身褐色短打腳邊沾著相似顏色的泥漿。
冬日的天氣裡,已經凍出了冰碴。
小童慌慌張張抱了暖爐從府衙出來,送到他手中,“先生今日去了何處,早上有人來尋,說是你的熟人。你不見人,我便叫他們留在客房等著了。”
轉過頭看見葉翔石群走出來,指了指,“便是他們了。”
薑穆遠遠也看見了,當即笑了,“來的好。”
來的太好了。
葉翔的生活技能點滿,石群又富有學識,正好補了手工作坊和學堂先生的缺。
石群還沒來得及看著他的泥鞋雪發皺眉,就被這一笑笑的心裡發怵。
轉頭看了眼葉翔,同樣也是一副預感不妙的神色。
潁州府自今日始又多了兩個免費勞力。
石群有些猶豫的過來尋他,說是高姐說她過段日子再來探望她。話是如此,又擔心小何為高姐言語難過,匆匆補上一句,“她說很快就來。”
薑穆道,“還在研究孫府?”
“……倒不是……倒也算是……”他有些糾結,“小孟不見了。”
薑穆嗯了一聲,瞥到一旁變得有些僵硬的葉翔,便知道孟星魂是和孫小蝶退隱江湖了。
“多久了?”
“高姐說,有兩個月了。”
“不必憂心。小孟所求閒雲野鶴平靜生活,他有心躲了腥風血雨,意料之中。”
如此算來……孫府和飛鵬幫的爭鬥,也近尾聲了。
江湖紛爭,腥風血雨。越是早些結束,越是清淨。
江湖中人,或為名,或為利,或為恩仇,動輒廝殺,以一時意氣滅人滿門,雇凶殺人更是屢見不鮮,更有些隻學了武藝人品不足□□擄掠無惡不作。
需要有一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存在約束。
沒過兩日,說是壽州邊上盤龍寨劫了淮河上來往的商戶。有一批還是薑穆提前與人約好的糧種,為首之人武藝高強扼斷了淮水東西要道,不給路費就不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