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穆如何看不出他的推辭, “陸兄,可要一起走走嗎?”
正好陸務觀也有心要與他說道一二,點頭就出了門。
薑穆轉頭吩咐了一句, “好生跟著先生學習。過兩日再來看你們。石兄,有勞了。”
石群便點點頭。“你去。高姐與我今日還有音律課。”
沿路又見到有雕木,草藥奇奇怪怪的院子, 陸務觀震驚了, 待聽薑穆專用來教的亂七八糟奇技淫巧的課業,更是有些坐不住。
大冬天飛雪中行走都還是忍不住抹了把額頭冷汗, “文瑜此舉……當真不是玩笑?”婦人教學,目盲學子,奇技淫巧, 此刻陸務觀深深感到了頭大。
薑穆也與他閒聊, “我一向認真。”
“……”陸務觀斟酌了下,鑒於他相當欣賞他, 實在不忍看他走了歪路,開口委婉勸道,“文瑜可知, 男為乾女為坤,男主外女主內, 此乃天地陰陽之理, 禮法所製,不可違逆啊。”
古來牝雞司晨, 有幾個得了好結果。還有農為本商為末, 工匠不上不下但也入不得良籍。潁州諸般情景,換一個正統儒士來看,恐怕都要瘋了。
薑穆:“……”
“天地之理, 乾坤陰陽,蕭瑾是認的。不過陸兄所說,男女之高下,瑾倒還有些彆的看法,陸兄可願一聽?”
陸務觀猶豫了下,“文瑜請講。”
“昔者女媧造人,合陰陽之氣,分作男女,共生於天地,可曾聽有高下之分?”
“……”
“男女結媒,陰陽和諧,故而衍生後代。人族壽命短暫,神賜予人族男女之分,究其根本是為人族的延續,而從不分高低上下。”
也許此離經叛道之言對他的三觀衝擊太大,半晌,陸務觀才憋出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
薑穆看他神色,垂首彎唇,不禁笑了,“的確如此。”對於此世無神無鬼,神明和天地靈力日趨沒落之世,的確如此。
“那也不妨談些人世文史。”
“文瑜說吧。”
“簡狄吞卵,後有殷商,薑原履印,生子周棄。秦有宣後,漢有昭君,晉謝道韞,大唐武曌,比之男子,如何?”
“……”文韜武略,心機手段,更勝常人。“牝雞司晨,有違天道。”
“花開故土還。對仗如何?”
“……”是很好的弟子。
“漢樂府木蘭詩,大唐樊梨花,楊門佘太君,若無,漢唐大宋疆土又當如何?”
“……”陸務觀歎道,“你須知,她們曾受多少非議?”
薑穆道,“已至如此,何懼流言。陸兄可知,方才那位孫教習,去年任教之際,詩句佳句頻出,連敗潁州十年寒窗學子。”
能站出來尋求改變之人,豈會因流言蜚語而退卻。
對薑穆而言,性彆之分並不重要,因許多小妖也能分化男相女相,相較關注外在特征,他更看重天性修養。男相女相,僅僅是人形時體態的區彆。優秀之靈總會是優秀的,與軀殼形態無關。
以前他聽說過一句話,有趣的靈魂萬裡挑一。
薑穆深以為然。
“唉……尋常百姓,隻道子女能讀書便好,自不會計較男女先生。但對於天下仕子而言,婦人作書院教習,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僅是他,還有你,都將受讀書人口誅筆伐。”
他人不說,僅說他所識朱仲晦此人,對此定不能忍。
薑穆問他,“何能作為劃分高下之依據?陸兄,是才學品德,而非性彆門第。”
優秀的女子與優秀的男子同樣值得尊敬。柔弱的女子中出一位強硬的,不是異常。陽剛的男兒出一位文弱的,不是異常。
真正異常的是,壓製不同從而得到千篇一律泯然眾人的世俗。
人固然可以抨擊個人的無能懶惰,但卻不能貶斥個人出離於群體的不同。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世上女子如花木蘭者畢竟少數,大多都是庸碌無才之人。”
“陸兄去掉女子一詞,話也說得通。何況,並非是如花木蘭者少,而是千千萬萬花木蘭,都在流言蜚語世俗偏見中夭折了。長成的為人所知的,隻有一個花木蘭而已。”
“……那個叫尋逸的孩子呢?”陸務觀道,“他看不到吧。”
“是。”
“目盲之人,你要養著?”如今年頭被遺棄的正常孩子都不少,更多身上會有缺陷。隨便溺死埋死,家裡便少一張吃飯的嘴,百姓都半點不覺疼惜。
“他很聰明。”
“可他又不能做什麼。”書寫行走,都不方便。雙目失明,為官便更不可能。
“目盲,並非無用。”
“……”
“文瑜好意自不用說。可如目盲腿瘸耳聾口啞者,畢竟……不大好養。”
“凡人靈誕生於世,則必有意義。瑾隻看到,他們同樣是人。”
因軀體的殘缺便該死嗎?恐不儘然。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他們都希望活下去,也在努力活下去。稚子無知,本無價值衡量。長者自覺苦痛,便獨斷裁定他們死或不死,太過殘酷。
元始曾言,萬物生靈,皆有天道。
摩西十誡的第六誡:不可殺人。
神喻:生有時,死有時。主將生賦予人類,而斷決死亡。人便不能掠奪神的權利。
對於任何人,都是如此。
“……”
沉默良久,陸務觀深深一歎,“文瑜說的對。”
二人走到書院門口,管家正侯著,薑穆道,“陸兄跋涉許久,想也累了,管家帶陸兄去客房休息,瑾想在此多留片刻。”
陸務觀拱手,跟著管家回府去了。
門外風雪蕭瑟。
薑穆站在門口石獅一旁,目送他回去。
“出來吧。”
孫教習從院中假山轉角出來,“蕭大人。”
薑穆回頭看了她一眼,道,“不走回廊,不知撐傘麼?”
孫教習怔了下,才笑道,“我無傘。不然大人送我一個?”
“你那束侑還不夠買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