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羅老太坦白心跡後的第二天, 就得知自己可以出宮的時候,喬安很是驚訝。
她知道羅老太會逼李稷讓步,卻沒想到這麼有效, 第二天就讓李稷改變了心意。
站在宮門前,長長的車隊已經等候, 喬安感激地對羅老太說:“娘,謝謝您。”
彆說是喬安,就連羅老太自己也很不可思議。
羅老太不由回憶起, 昨天自己明白了安丫兒的心事後,沉吟良久,趁夜去宣政殿找李稷。
羅老太了解自己的兒子,知道他性情倔強偏執,去時還擔憂他會冥頑不靈,甚至都想好了實在不行隻能以母親的身份壓他,務必要給安丫兒一個交代。
但是就在她剛要開口的時候,李稷直接跪下, 沉聲說“兒子不孝, 乾出荒唐事, 明日就讓人送安妹出宮。”
羅老太當時滿肚子的話就被堵在嗓子口。
李稷那樣輕巧地答應, 根本不像他平日不死不休的執拗作風, 羅老太原還有些疑心他是不是敷衍自己, 隻是當時看他臉色實在蒼白,像是幾日沒歇那樣疲累虛弱, 一時也沒忍心再說什麼。
直到現在, 親眼看著那長長的車隊,羅老太才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說:“你大哥已經下旨, 封你為公主,新的公主府正在建,你便先委屈些、住在你母親長樂大長公主的舊邸裡,等公主府建好了,你再搬過去。”
喬安搖頭:“娘,我母親的舊邸很好,不用再建新的公主府了。”
“要的,這個一定要。”
羅老太格外堅持:“府邸是身份的象征,隻有你有了自己的府邸,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們最寵愛的孩子,彆人才不敢看輕你,這個你得聽娘的。”
喬安不好意思地說:“好,那我聽娘的。”
羅老太說:“你的婚事,你大哥已經同意了,宗正寺正在籌備婚嫁禮聘...”
喬安心頭一跳,垂著眼,輕聲說:“娘,您替我謝謝大哥。”
羅老太不知為什麼,聽到這一句話,格外的傷心。
她看著麵前愈發沉靜內斂的少女,想到昨夜在宣政殿跪在麵前消瘦默然的稷兒,突然難過至極。
她的安丫兒,她的稷兒,本是她看得好好的一對,陰差陽錯,沒能結成好姻緣,反而落得如此生疏寥落的境地。
“安丫兒...”羅老太握著喬安的手,哽咽:“安丫兒,你大哥他做了錯事,他自己已經吃了苦果,你彆怨他,他畢竟是真的疼你,你彆怨他...”
“我知道,娘,我從來沒怨過大哥。”
喬安認真說:“大哥就是我的兄長,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動搖過。”
聽見這一句話,羅老太終於釋然了些許。
喬安去給她擦眼淚,輕聲說:“娘,不哭。”
“好,娘不哭,不哭。”
羅老太擦了擦眼睛,看著喬安關切的目光,破涕為笑:“我的女兒,一眨眼這麼大了,竟是要嫁人了。”
喬安有點不好意思:“還得有些日子呢...”
“太後娘娘,公主。”
方愈在不遠處揚起聲音:“公主,看天色要下雨了,還是趁早出宮吧。”
喬安往後望了望,不舍地看著羅老太:“娘,我要走了。”
“去吧。”
羅老太疼愛地摸了摸她的臉:“我們安丫兒,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以後一定要永遠快快樂樂的。”
喬安笑起來,用力點頭:“好!”
她坐上馬車,華麗的儀仗車隊往前行駛,喬安掀開簾子,遠遠朝著身後的羅老太擺手:“娘!再見啦——”
羅老太紅了眼眶:“好!好!去吧——”
方愈騎著馬,也忍不住回過頭,但是他看得不是羅老太,他仰起頭,似乎遙遙看見高聳的宮牆上一道背著光的身影。
方愈不由歎口氣。
作孽啊。
宮牆上,李稷看著聲勢浩大的公主儀仗緩緩駛過。
他看著她掀起窗簾,用力地朝後麵招手,紅紅的眼眶,轉過頭的時候,無聲無息的開始落淚,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滑過皎白的臉頰。
如果可以,他想過去,親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
但是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他就那麼安靜地、貪婪地凝望著她,像是在凝望著一幅畫,一個夢,一場不會再有的幻影。
他想讓那儀仗再長一點,想讓車隊走得再慢一點,但是終於,那浩大的車隊緩緩駛過東華門,載著他的姑娘,遠遠地離開了他。
陸翼帶著禁衛門肅然默立在旁邊。
他看著那個他追隨了十數年的、有經天緯地心胸與才華的帝王靜靜站在那裡,遙望著宮城的方向,那高大挺拔的、仿佛能扛起整個天下的背影,像是一座亙古沉默的雕塑。
沒有人可以看透他堅硬冷酷的外殼下是什麼。
他太隱忍,太堅硬,磐石一般堅韌冷漠,被血與火熔煉出的棱角與厚度,強大得仿佛無堅不摧。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邊落日的餘暉暈染開瑰麗的霞光,大監過來心驚膽戰地稟告:江南戰事有變,兵部尚書已經在宣政殿等候。
李稷這才收回目光,轉過身,神色平靜,淡淡說一句:“走吧。”
“是。”
大監揚起聲音:“擺駕——”
陸翼小心抬頭看一眼李稷平淡的側臉,微微鬆了口氣。
陛下如此冷靜,想必對安姑娘的心思真是淡下來了吧。
也是,安姑娘既然無心,陛下又何必強求呢?
現在安姑娘出了宮、嫁了人;陛下忙於朝政,等過些日子,立一位皇後,冊幾位妃嬪,再有了小皇子小公主...那些執念,也就都過去了,可謂是皆大歡喜。
陸翼心裡這麼想著,跟著陛下走下宮牆,剛走下兩步石階,突然看見前麵陛下挺拔的背影晃了晃,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在無數驚駭呆滯的目光中,下一秒,那明黃身影晃了晃,驟然脫力,高大的身體直直向地上倒去——
“陛下!”
......
喬安出了宮,就開始見天地往郊外跑。
殷雲舟在宮裡那些年,不知道被明裡暗裡下了多少手段,麵上看似無恙,身體底子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喬安很擔心他,拉著方愈一起給他琢磨藥方,又大開府庫,把他宅院裡缺著少著的東西一應都給補齊了,連伺候的侍從都是從自己身邊調過去的。
殷雲舟沒有拒絕,卻笑著搖頭:“我倒是被你養了。”
喬安理直氣壯:“我養就我養,我就樂意養我表哥。”
方愈在旁邊熬藥,看得牙酸,心也酸,酸得流湯了。
他好像有點明白李稷了,自家的小姑娘要是彆人家的了,跟人家噓寒問暖不說,還樂意巴巴養人家,彆說李稷了,他都嫉妒得快眼紅了。
喬安看著殷雲舟喝完藥,拍了拍手:“好啦,天色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
方愈立刻積極收拾起東西:走走走快走!可不看他們膩歪了!
殷雲舟看見喬安要走,站起來叫住她:“蠻蠻。”
方愈心裡更酸:蠻蠻,嘖,還蠻蠻?!
喬安扭頭:“怎麼了表哥?”
方愈裝作一本正經地收拾東西,兩隻耳朵卻都悄悄豎起來,聽他倆說話。
殷雲舟目光溫柔地看著她。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他的身子康健了不少,原本總是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些血色,眼睛裡也漸漸多了神采,站在那裡,隻如芝蘭玉樹般風雅清俊。
殷雲舟輕聲問:“蠻蠻,五日後是上元節,晚上長安街有元宵燈會,你若是有空閒,我…我邀你一起去可好?”
話音落下,喬安還沒有說話,他的耳頰已經微微泛紅。
上元節燈會一男一女同遊,就默認是情人的標誌。
喬安愣了一下,隨即高興點頭:“好啊!當然好,我要吃遍一整條街!”
殷雲舟看她想都不想就答應,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心裡歡喜,彎彎眼睛:“好,都依你。”
方愈已經不酸了,他已經無悲無喜了。
喬安朝著站在門口的殷雲舟揮揮手:“走啦走啦,彆送了,回去吧!”
殷雲舟披著狐裘,倚在門邊溫潤含笑向她擺手,兩個年輕美麗的男女遙遙招手,說不出的郎才女貌。
方愈往上拽了拽藥箱,翻著白眼往前走,等喬安跟上來,他陰陽怪氣來一句:“舍得走了?”
“不舍得。”
喬安攤手:“要不咱們在這兒住下吧?好讓我和表哥夜訴衷腸談談戀愛?”
方愈:“…”
方愈怒氣衝衝就走,喬安笑嘻嘻地追上:“開個玩笑嘛,不要生氣啦。”
方愈冷哼:“邊兒去!今天不想和你說話!”
“不要嘛愈愈~我們可是最好最好基友~”
兩個人打打鬨鬨回了喬安的府邸,還沒進去,就遙遙看見有車隊在門外等候。
看見喬安她們回來,為首的馬車走下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文士。
“方先生,元昭公主。”
方愈和喬安都怔了一下,方愈拱手,態度難得的謙敬:“葛先生。”
這不是彆人,正是曾經李稷身邊的心腹客卿葛文山葛先生。
喬安還挺久沒見到葛先生了,見到他突然到訪,有些驚訝。
方愈也是如此,當即問:“葛先生何時回京了?此來有何事?”
“我是來請方先生進宮的。”
葛先生眉宇間露出些微憂色:“陛下病了。”
方愈驚訝:“他病了?什麼時候的事兒?”
喬安也愣住了。
“病了有些時候了。”
葛先生看見喬安,頓了一頓,才說:“江南戰局焦灼,陛下忙於朝政,生了風寒,臥床了幾日又起來批折子,我想了想,還是把方先生請進宮去照看著。”
方愈神色一凜。
他深知葛先生絕不會僅僅因為李稷一個小風寒,就憂心地親自過來叫他進宮。
李稷向來體健,能讓他不得不臥床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