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沒響動。
王於漾鼻子裡出聲,沒什麼意義,看來是談妥了。
就在王於漾推開門,欲要抬腳跨過門檻時,手被拉住了,拉著他的那隻手冰涼,指尖發抖。
林少南的眼窩深邃,瞳仁黑,看過來時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執拗,此時眼眶很紅,眼裡盛滿了讓人毛骨悚然的溫柔。
他輕不可聞的說,“二爺,我愛你。”
王於漾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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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很大,西邊靠近角落位置有個沙池,王於漾看見了正在玩沙子的蘇沫,他穿著淺藍色工裝,長發不知何時剪掉了,蓄著一頭細碎短發。
這還是王於漾第一次看他穿貼近現代生活背景的服裝。
那幾次都是一身古韻的長衣,現在這樣,單看背影就顯得陌生。
蘇沫背著身蹲在沙池裡,用塑料模型堆出了一片城牆,玩的不亦樂乎,充滿了童趣。
“沈二爺,事到如今,我就不叫你王於漾了。”
開場白攤出來的時候,蘇沫手上的動作不停,又是一塊城牆。
這場碰麵在王於漾的意料之中,等很久了,他走進沙池裡,把抄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拿出來,撿起腳邊的貝殼模型。
“把沙子塞進去,壓一壓,扣下來。”
王於漾照做,隻是他沒把沙子壓好,也不夠平,沙貝殼扣下來軟趴趴的,很快就散了。
蘇沫還在建城牆,“沈二爺童年沒玩過沙子?”
王於漾說,“沒有。”
蘇沫似是起了很強的好奇心,“那都玩什麼?”
“什麼都不玩。”王於漾試著再弄一個貝殼,這回又壓的太緊了,倒不出來。
“嗬,有錢人家的少爺也挺悲哀的。”
蘇沫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了身子,笑意淺淺的看他跟模型較勁。
“沈二爺好興致,都這時候了,進來不問也不看,跟沒事人一樣玩起了沙子。”
換了發型跟衣服,身處臟亂的沙池裡,風吹的眼睛睜不開,仍然十分出挑,風骨是藏不住改變不了的。
王於漾第三次嘗試,勉強成功,他看著麵前的沙貝殼,兩秒後就伸手捏爛了。
蘇沫的視線掃向他手背上的淤青跟針眼,“沈二爺在情緒上的控製,以及人心上的掌握都讓我佩服,我還以為你得知真相後會對你弟弟發火,跟他魚死網破,成為把他逼瘋的最後一根稻草呢,那今天你被帶過來的時候就不成人樣了,現在看來,主導權還是在你手上,他隻是給你注|射了些藥控製你的精神跟身體,根本就沒敢碰你啊。”
王於漾眼皮半搭著,沒說什麼。
蘇沫搖頭,“苦等多年等來一個機會,又是各種謀劃,孤注一擲,終於得償所願,他竟然到現在都沒得到你,難怪他執著把你的記憶抽掉,給你換一套新的記憶,你做沈二爺,他就永遠都過不了心裡那一關。”
“你是他的神。”
王於漾聽了一曬,“不過是幻想罷了,我就是個普通人。”
蘇沫溫和的笑,“沈二爺千萬不要這麼謙虛,我也把你當神來著。”
王於漾眼角輕微一抽,“神能成為實驗品?”
“那是因為沈二爺你不隨意親信人,一旦親信了,就不會懷疑。”蘇沫說,“神也不是無所不能。”
“彆的不說,就說兩個,一個是照顧了你幾十年的老管家,一個是參與了你生活二十年的乖弟弟,沒防他們其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於漾手裡的貝殼模型被他丟出去,一塊城牆瞬間倒塌。
“我都做好所有城牆被毀的準備了,沈二爺真是個溫柔的人。”蘇沫拍拍手上的沙子,“你弟弟看你看的緊,把你當救命的藥,一刻也離不開,我為了支開他單獨跟你聊,可廢了不少功夫。”
說著就抬起頭,春風拂麵般笑,“那聊一聊吧,沈二爺。”
王於漾起身,居高臨下的說,“好啊,聊。”
蘇沫卻忽然不說話了,仰頭看他的目光很微妙,在透過他看彆的人。
王於漾了然,“這個角度像嗎?”
“還是說……”他意味不明的拉長了聲音,“剛才那句話的口氣?或者眼神?”
蘇沫淡淡的說,“你發現書簽上那串符號的秘密了。”
王於漾把底牌翻出來,背麵朝上,“不止。”
蘇沫定定的看著他,“還有什麼?”
王於漾沒說。
蘇沫慢悠悠的站起來,一路走,褲腿跟鞋底的沙子一路掉,“不急,我們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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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於漾跟蘇沫坐下來時,蘇沫已經換上了甜點店初次見麵時的那身紅衣,隻是沒了長發,稍有欠缺。
王於漾問蘇沫要了個皮筋,把頭發紮了個小馬尾。
本來他隻是隨口問問,沒料到對方還真給他找來了皮筋。
王於漾明目張膽的打量起了屋子,木桌椅,掉漆的存錢罐,破掛曆,漁網,草帽,磕壞了一個角的帆船模型,鐵皮青蛙,發黃的球鞋,痕跡斑駁的沙漏,灰塵味,茉莉香,鐵鏽味……
這些東西交織在一起,製造出了濃鬱的陳舊味道。
王於漾的記憶是沒有變化的,隻有情感上的反應,很激烈,導致他鼻子酸澀,心口發悶,呼吸困難,隨時都有可能流露出更多的情緒。
實驗消除了原主的記憶,沒消除掉他的情感,深刻的那些部分會有殘留。
王於漾知道蘇沫在觀察自己,卻不太確定想看到他做出怎樣的反應。
希望他通過這間屋子裡的擺設想起來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某個人,還是什麼都不要想起來。
“沉得住氣,不愧是沈家的當家主。”
蘇沫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騰騰的茉莉花茶,“沈二爺不提問,那我就想到哪兒說到哪了。”
王於漾靠著椅背,長腿交疊。
蘇沫喝口茶,“你知道‘再生’計劃背後的注資方是誰嗎?”
王於漾的眼裡微動,注資方目前還沒查出來。
蘇沫把茶杯扣回桌上,“是一個法國人,叫納德維。”
納德維?王於漾蹙了蹙眉,有點耳熟,在哪聽過。
蘇沫說,“他有個雇傭軍團。”
王於漾的眼皮猝然一掀,一瞬間腦子裡閃過什麼,他的眼色沉了下去。
“就是你想的那樣。”蘇沫支著頭,“當初我找到納德維老先生,跟他談合作的時候,他六十出頭,老了,沈二爺你能理解的吧,誰不想擁有年輕的身體,無限的生命。”
“早些年,實驗不需要多少資金,納德維老先生能應付,後來資金上不夠用了,就在我們比較棘手的時候,你的小男友進了他的傭兵團。”
“有人天生就適合戰鬥,比如你的小男友,他進去以後百戰百勝,從沒失敗過,有了他,我們的實驗又能進行下去了。”
蘇沫停頓了一下,眼角上挑,“所以說,現在整個實驗的運營,靠的是你那個小男友在戰場上拿命賺的錢。”
“雇傭兵是很貴的,尤其是他那個水平的隊長,傭金高昂無比,我一直想跟他當麵道個謝,沒有他,就不會有後麵的研究,沈二爺你也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王於漾解開大衣扣子,似乎這樣能讓他心裡的戾氣消散掉一些。
怎麼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
那孩子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
蘇沫拿起櫃子上的鐵皮青蛙,“人生有時候就是一個圈,怪圈,不走到底,還真不知道會碰見什麼。”
“哢哢”
生鏽的發條被他強行掰了掰,“沈二爺你也彆氣,凡事都有兩麵性,沒有我們在背後的鋪局,你又怎麼會跟你的小男友有交集。”
王於漾半響問,“你在甜點店見我,圖的什麼?”
蘇沫轉發條的動作停了下來,“就想看看。”
王於漾說,“看什麼?看成為實驗品的老朋友見到你,還會不會認出來?試探了一次不夠,還來兩次,三次?”
屋內接近死寂。
片刻後,蘇沫又繼續轉發條,“我需要知道藥物給你的身體造成了多少影響,五天是什麼樣,十天又是什麼樣,如果不是何長進的乾擾,你各方麵的數值早就在更新過幾回了。”
王於漾想起那個瘦黑的青年,一時無言。
“我甚至想拋開你的腦袋,看看你的腦細胞出現了哪些變化,但你目前還是唯一的一個成功品,你很珍貴,我不能那麼做。”
蘇沫把鐵皮青蛙放桌上,看它蹦了兩下就不動了,就孩子氣的用手指戳戳,“等再出現一個成功的,我就好好研究一番,結果卻搞成了現在這樣子。”
青蛙被戳的一頭栽下去,蘇沫看著手指嗬嗬的笑起來,表情令人發怵,“十幾年的研究,我投入了那麼多心血……”
王於漾不知道是原主的情感殘留在作祟,還是一個實驗品對研究員心理上的恐懼,讓他渾身都不舒服,他另起話頭,“原來的王於漾是不是我哥?”
蘇沫從混亂而陰冷的境地裡出來,“不是。”
王於漾平著的唇角一鬆,不是就好。
能夠成為原主的契合對象,做實驗的另一方,他一度懷疑對方是他那個死在車禍裡的大哥。
還好不是。
這樣就能讓大哥免於折磨。
兄弟感情不好歸不好,跟實驗是兩碼事。
“隻能說,你們有緣。”
蘇沫言語中的感慨頗深,“有血緣關係的兄弟,父子,姐妹,我們都研究過,沒有成功的,你們沒血緣關係,反而成功了。”
王於漾說,“成功的定義是什麼?”
“沈二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深度睡眠跟夜盲是嚴重的後遺症?”蘇沫輕描淡寫,“那跟自殘,癱瘓,癡呆,器官衰竭,神經錯亂到自殺,肌肉萎縮,肢體慢慢乾癟到死諸如此類的相比呢?”
王於漾的太陽穴突突亂跳。
蘇沫笑道,“人體實驗啊,哪有那麼完美的。”
屋裡靜了下來。
陽光透過木窗灑進屋裡,一地溫暖的光影。
蘇沫一語不發的看著對麵的人,看他那張清秀病白的臉,熟悉到無以複加的眉眼,心思難以猜測。
王於漾想起來什麼,冷不丁的問,“這起實驗是誰創立的?”
蘇沫的表情忽地變得詭異。
王於漾的神經末梢莫名地繃緊,聽到耳邊響起聲音,“那項研究的創始人就是你啊。”
“不對,準確來說,是你這幅身體原來的主人。”蘇沫對他微微一笑,語調緩慢而上揚,“我的……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