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她所知,徐玠隻有一女,名喚徐淑,終身未嫁,於二十五歲那年,香消玉殞。但世人不知的是,徐淑未婚先孕,先後生下一兒一女。
林中涼風陣陣,清幽鳥鳴,潺潺溪流。
蘇芩看一眼尚跪在墓前的徐柔,牽著斐濟的手,勾著人往樹林子裡頭去。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件事。”小姑娘低著小腦袋,踩著腳下的濕泥。先前那股子跋扈囂張勁已消失殆儘,露出的半邊側臉小巧白膩,妖豔惑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森碧林中,更像山中鬼魅降世。
“嗯?”男人勾了勾唇,從喉嚨裡哼出一個字。
“你當年,為什麼會離開蘇府,拜徐玠為師的?”
這件事,不隻是梗在蘇芩心裡的一個傷,更是梗在蘇龔心裡的一個結。隻有蘇芩知道,當年陸霽斐執意要走,祖父有多遺憾傷心。
男人慢步走在蘇芩身邊,俊美如儔的臉上被印上塊塊瑩白光斑。那光從樹葉縫隙中射進來,被分割成塊,印在男人臉上,襯出一張白玉麵容,風光霽月,如琢如磨。
“被郴王陷害。”
“陷害?”蘇芩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
“當年我雖身在蘇府,但與徐府尚有聯係。那時皇城世人皆知,徐玠與蘇龔二人正在爭奪首輔之位,一點風吹草動便能致使其中一人落敗。郴王看到了我進徐府,便趁機將蘇龔手寫的奏折塞進了我的包袱裡。然後埋伏人守在徐府外頭,將我抓了個現行。”
男人說話時,神色淡漠異常。
蘇芩卻聽得一陣心驚。這郴王竟如此卑鄙無恥?若不是早死了,她真是恨不能將人刨出來鞭屍!
要知道,陸霽斐那一走,不隻是蘇龔連日來借酒澆愁,就連蘇芩都瘦了一大圈。日後性子大變,縱是再驕縱跋扈,也比不得小時那般肆意。
“那,那你怎麼會變成陸府的私生子的?”
斐濟沉靜下來,整個人的氣質一瞬就變了。他的眸色清冷而悠遠,淡淡吐出四個字,“一飯之恩。”
“一飯之恩?”蘇芩滿臉奇怪的盯著男人看。
男人開口,敘述道:“當年我從項城遠道而來,身無分文,差點餓死,是徐淑端了一碗飯給我吃。那碗飯,救了我的命。”
“哦……”蘇芩點頭,怪不得他今日特特來徐府祭拜徐淑。
男人繼續,“後頭要說的,是些徐府私密。”
蘇芩趕緊擺正態度,露出八卦神色。
斐濟看一眼小姑娘睜得大大的水霧明眸,笑道:“徐淑當年常喜看些書生小姐的無稽話本,那年上山進香,竟真的被她給碰到了一個書生。此書生長相不俗,又溫文有禮,徐淑立時便對其產生了好感。”
“兩人暗生情愫,私定終身,卻不防那書生已有家室。此事被徐玠所知,他棒打鴛鴦,將徐淑帶回了徐府,卻不防徐淑早已珠胎暗結。徐玠那時正值壯年,與你祖父蘇龔名聲赫赫,哪裡容得下這樣的醜事,立時就將徐淑關進了後山的竹屋裡。”
“徐淑偷著拚死生下一男嬰,撫養至十歲。一日,書生已是一升鬥小官,進徐府,想投奔徐玠,卻不防誤闖竹屋,再見徐淑。徐淑以為書生是來尋自己的,感動之餘,又是一番雲雨事,就有了後頭的徐柔。”
原本挺正經的一件事,但不知為何,從斐濟的嘴裡說出來就奇怪了。
“十年不見,怎麼就……”就行雲雨事呢?
男人垂眸,神色定定的看向蘇芩,聲音低沉暗啞,透著深諳欲念。“姀姀難道不知,多月不見,我的心裡每日裡心心念念的是什麼事嗎?”
蘇芩冷哼一聲,甩開小手,雙手環胸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總想著這些齷齪事。”
男人低笑一聲,“我想的不是這些事,而是姀姀。”
樹林中有風吹過,將男人的聲音吹散,蘇芩猶如被男人的話裹了滿身,那酥酥麻麻的感覺直透過裙衫,鑽進了四肢骨髓。
小姑娘偏過腦袋,緋紅了半邊臉。“那個男嬰就是你?”
“不是,是陸霽斐。”
“嗯?”
見小姑娘一臉困惑,男人拉著人走至一旁竹屋內,推門進去,尋了處地坐下來。
竹屋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因著被打掃的很乾淨,所以看著並不破敗,隻是有些陳舊。裡頭一看就知是個女子住的屋子,梳妝鏡台,木施小姐椅,榻上還置著幾件小孩的衣物,男女皆有。
“當年的男嬰是陸霽斐,可他在十二歲時就死了。那時候,徐淑就瘋了。徐玠為給徐淑治病,就找到了我。隻因我與陸霽斐的容貌有五成相似。再加上那一飯之恩和郴王來的非常是時候的陷害,我隻得辭彆蘇府,去了徐府。”
其實斐濟一度懷疑,那郴王能將他陷害的那麼徹底,甚至連蘇龔都騙過去了,此事應該有徐玠在從中出力。
不過往事已了,他就算明白,也要還那一飯之恩的恩情。
“所以你就變成了陸霽斐?”蘇芩說罷,頓時恍然,“那個書生不會就是陸府的大老爺,陸生華吧?”
“聰明。”斐濟伸手,叩了叩蘇芩的小腦袋。
男人的臉上尚殘留著被蘇芩掐出來的痕跡,紅紅腫腫一片,看上去有些可笑。
蘇芩摸了摸被敲紅的額頭,聲音細軟軟的糯糯道:“那你跟徐柔,其實並無血緣關係。而且還是自小的青梅竹馬嘍?”
聽出小姑娘話中的酸意,斐濟臉上笑意更甚。
“徐淑死後,我直接便去了陸府,哪裡能跟徐柔有多少接觸。”
蘇芩蹙眉想了想,“不對呀。若按照陸生華的勢力眼,如果知道徐淑是徐玠的女兒,還不得將正房夫人給休了,將徐淑八抬大轎的抬回陸府去?”
“徐玠一生被奉為君子,老來被稱一句先生,你以為他會讓人知道這個汙點嗎?”
蘇芩歎息一聲。如徐玠這樣的大流,竟都有如此不可言說的隱秘心思。
“那當時陸生華在後山發現徐淑,就沒懷疑過?”
“當然懷疑過。”斐濟的臉上顯出一抹惡意的笑來。“他至今都以為,徐淑是徐玠在後山金屋藏嬌的嬌嬌兒。”
蘇芩:……
陸生華要是知道了真相,一定會悔恨的去撞牆。
……
弄清楚了這大堆的事,蘇芩對徐柔,便多了幾分憐惜。但男人,是不能給的。
沒等到徐玠,蘇芩便由斐濟將她送回了蘇府。
不過因著秦氏不待見斐濟,所以斐濟並未入府,隻將蘇芩送到角門處便作罷。
已是臨傍晚的時候。夏日裡總是白日晝長,天際處明霞相倚,漱雲細酌。
看著小姑娘坐青綢馬車,顛顛的從角門駛進去,斐濟轉身,麵無表情的看向街口正巧拐進來的一輛青帷馬車。
馬車駛的不急,正巧停在斐濟麵前,夏達從馬車廂內撩袍出來。
他似乎沒想到會在蘇府門前看到斐濟,所以站在馬車旁愣了半刻,然後才上前,麵無表情的拱手行禮道:“世子爺。”
雖心中恨極這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但夏達麵上該有的虛禮還是有的。
斐濟雙手負於後,站在石階上,身後是漫天飛霞,如風卷搖蕩。男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夏達,明明是一張清冷俊容,但眸色卻銳利如刀,渾身狠戾儘顯,氣勢迫人。
夏達也不怯,仰頭看向斐濟。
斐濟突兀嗤笑出聲,看著夏達的視線就像是在看一隻掙紮在淤泥裡的螻蟻。
“夏首輔,好久不見。”
夏達道:“世子爺健忘,前幾日剛剛見過。”
斐濟勾唇,“夏首輔此來,不知何事?”
兩人的爭鋒相對,於話語態度中,便可見一二。
夏達看一眼斐濟身後緊閉的蘇府大門,再看一眼那半開的角門,麵色不變,隻道:“尋人。”
“夏首輔不必尋了。”斐濟步下石階,與夏達平視。
男人的身量比夏達更高些,所以氣勢更足。再加上那股子與生俱來的貴胄之氣,更添氣魄。
“姀姀,已經是我的人了。”說完,斐濟示威似得朝男人露出臉上的掐痕。那點子粉粉蘊蘊的豔色,帶著小姑娘的甜膩香味,直看的夏達攥緊了拳頭,整個人都恨不能咬牙切齒起來。
斐濟舔了舔唇,露出一副饜足表情。隻可憐肚子空空,饞的隻能日日晚間偷溜進去暗著過把癮。
麵上顯出挑釁笑意,男人露出一口白牙,“夏首輔真是無福。”
夏達突兀抬眸,呲目欲裂,他聲音清晰道:“那世子爺可知,你隻是那陸霽斐的替代品。”
斐濟一愣,似乎沒想到夏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夏達看到男人臉上的表情,心中突兀一陣暢快,他繼續道:“世子爺與那陸霽斐的長相有十成相似,姀姀是個顧念舊情的,瞧見世子爺,怕是也隻會想起那陸霽斐來。”
隻要是男人,都不願自己心愛的女人心中,那最重要的一個位置不是自己。但這事放到男人身上,卻隻覺三妻四妾,實屬平常。
兩個男人對峙片刻,斐濟突然笑一聲。這位世子爺似乎很愛笑,跟陸霽斐全然不同。唯一相同的,便是兩人那一般無二,睥睨天下的氣勢。
“若是姀姀願意,本世子願捧著那陸霽斐的牌位與姀姀成親,甚至能將那牌位放在我們新婚之夜的喜床上。隻要能讓姀姀歡喜,本世子什麼都能做。”
說完,男人看向夏達,聲音清晰的挑釁道:“夏首輔,你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