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家一水兒的黑木門窗,窗扇上雕的那才真叫花開四季,黑油油的紋理扇麵上雕著枝葉舒展,無比悠美的水仙,叫夕陽照著熠熠發亮。
西廂靠裡間一頭的窗扇忽而打開,伸出一張白生生兒的鴨蛋似的小臉兒來,柳眉,微深的,一雙清水般的大眼睛,微潤潤的唇兒紅紅微噙著笑,叫油黑的窗扇映著,黑白分明,不是美,用美都不足以形容這小丫頭的臉。
她就像隻八月間酡熟的甜瓜一樣,無比的鮮甜可親。
滿院子的男人,十幾雙眼睛,齊齊兒從額頭到鼻子到臉將窗子裡的小姑娘打量了個遍,一時間竟無人出聲。
就連砸門的衙役們都停了斧子錘子,就那麼望著。
夏晚再往外湊了湊,笑嬉嬉的,又叫了聲:“二叔好,田祖公好,田伯伯好。”
這一湊,她那方才扯開了衣襟的,白嫩嫩的脖頸就露出來了,纖細柔美的,就像那天鵝的長頸一般。
從田興旺到田滿倉,再到郭千斤,一個臉上的神色比一個好看。
過了好半天,郭千斤才道:“小夏晚,你這是在做啥?”
夏晚一笑:“作啥,新婚頭一夜,二叔您說我在做啥?”
田興旺可看不出這小丫頭美來,於他父子來說,一個秀才功名才是最重要的。
知縣劉一舟是他女婿,當然是還未發跡的時候就嫁的女兒,如今女婿平步青雲做縣爺了,他搖身一變成了知縣大人的老嶽丈,這本來是個頗榮耀的事兒,但自家這女婿有一點不好,就是好色,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於女人又無甚挑頭,臟的臭的,隻要是女人就要。
身為堂堂知縣,連縣衙門口賣烤餅的窮婆子都要勾搭,還總是嫌棄自家夫人太醜,所以經常氣的田興旺火冒三丈。
他見劉一舟嘴巴張的有些大,似乎還有點口水在往外流著,便知女婿那好色的毛病又犯了,一甩袖子怒衝衝道:“小夏晚,你這是拉著個死人強行洞房了不是?”
夏晚道:“田祖公這話說的,您有兒有女,雖說隻有一個孫女兒,也算子孫成群的人,您說說,若真是個死人,我夏晚能拉著他洞房麼?”
院子裡的男人們麵麵相覷,畢竟都是叔叔輩兒,夏晚是個小輩,萬一郭嘉真醒了,或者原本就醒著,他們也不敢再往前湊,老而在在的,不能看小輩夫妻倆洞房不是。
夏晚心中也急呢,她是真怕那些衙役們砸開門進來把郭嘉給搶走,塞進那爛棺材裡草草下葬。
雖說臉上笑的格外溫婉,一顆心卻早已急爛了,此刻隻盼著公公郭萬擔能回來,扛起鋤頭或者鐵叉把這些人趕出去。
相互對視了片刻,到底秀才功名的誘惑更大,田興旺一咬牙上了台階,緩緩往窗戶邊走了過來。
夏晚拉著郭嘉一隻手使勁兒搖著,迫不得已,見郭嘉仍是紋絲不動的睡著,全然沒有要醒的意思,忽而想起方才給他擦身時,他有個地方動過。
迫不得已伸根手指點了一點,心說若是能像方才一樣起勢,就給這些人瞧瞧,不定他們就會相信他是活著的呢?
果真,那地方應聲而起,可他的人還是紋絲不動。
田興旺已經走過來了,畢竟老人,也不敢看孫輩媳婦的身子,草草掃了一眼,見炕上的郭嘉仍是直挺挺的躺著,混身唯有一條褻褲,但顯然沒有任何生氣,冷笑一聲道:“小夏晚,尋常人說你潑辣老夫還不肯信,今日才知,拉著死人洞房這種事兒你都敢乾,果真是膽子大到沒邊了。
老夫瞧見了,郭嘉是死的,給我砸門,搶屍體!”
一時間,衙役們伸錘子的伸錘子,揚斧子的揚斧子,立刻就開始砸門了。
夏晚一看自己這是頂不住了,哎喲一聲,忽而一縱腰,從炕頭自己的吉服裡夠了把腰刀出來,橫刀在胸前,對著脖子比劃了比劃,便閉上眼靜靜兒挨著,隻等破門的一刻,便拿刀抹了自己,也要拿屍體堵著,絕不肯叫這些人搶走郭嘉。
就在這時,她手中一直握著不曾鬆過的,郭嘉那隻手忽而極有力的回握了握她的手。
就著她的手,從夏晚進門就直挺挺躺著的男人,慢慢兒的,就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白如淨玉的臉上,那雙鳳眸緩緩睜開,瞳呈淡褐色,眸中兩道光各利箭,投在夏晚臉上。
“二叔,田祖公,郭某果真死了,死的透透兒的,就等你們將我裝進棺材裡做瓤子,下葬了。”
他語調不疾不徐,中氣十足,還是往日的從容和冷厲,再一伸手,乓的一聲便將兩扇窗子給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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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說,外麵的劉一舟一揚手,衙役們隨即便停了手。
他是金城郡的知縣,是聽說有個秀才死了,停屍在炕上卻瞞而不報才來的,眼看著窗子裡的郭嘉坐了起來,惱火無比,轉身看著田興旺,冷冷問道:“嶽丈,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田興旺和兒子田滿倉麵麵相覷半天,田興旺拍了兒子一巴掌,道:“你說。”
田滿倉道:“姐夫,你聽我說,昨兒我來看過,郭六畜是真沒了氣兒的,誰知道,哎喲,誰知道他……”
劉一舟畢竟知縣,狠狠瞪了田氏父子一眼,清了清嗓音,對著兩扇緊閉,烏油油的窗扇溫聲道:“本官聽說郭兄今日新婚大喜,所以特地前來,是想給你道個喜而已。”
扛著棺材來道喜,古往今來頭一份兒。
秀才雖未做官,但與知縣一樣,都是官身。若他將來再一級一級考上去,做了進士,便是前途無量。
所以這些窮鄉僻壤的知縣們,對於有功名在身的秀才都格外尊敬。
屋子裡的郭嘉輕輕唔了一聲,道:“那就請劉兄先在堂屋裡安坐,郭某片刻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