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既有很嚴重的病,你們夫妻就該提早為他診治,怎麼不替他診病治病,還送他去上學?”郭嘉吼道。
夏晚並不說話。
隻要甜瓜有事,就都是她的錯,這無可推卸。
馬上隻套著一個鞍子,鞍子還是弓腰狀,倆人同趁,格外的擠,而且隨著馬四蹄的騰空也落下,她整個人被抖起,又落下,生怕要被顛下去,隻能緊緊拽著郭嘉的胳膊。
她已經有七年沒有跟人格外緊密的接觸過了,於這種緊貼格外的厭惡,脖子努力往外揚著,以求不要聞到郭嘉鼻息間噴灑的灼氣。
“他究竟病了有多久?是什麼病?怎會用到麝香那種東西?你們難道不知道麝香是不能給孩子用的。”郭嘉也格外的扭著脖子,儘量的,想要離這夷族弟媳婦遠一點。
夏晚始終一聲不吭,等到了書院大門上,也不必郭嘉來扶或者來拉,就準備要從高高的馬上跳下去。
山正陳賢旺和監院吳傳智兩個就在拴馬樁處等著,見夏晚匆匆而來,陳賢旺抱拳就走了上來:“夫人,您家郭添已經叫他父親抱走了,是去了齊爺哪兒,他請您往那兒趕。”
夏晚想下馬,郭嘉伸手,於馬上箍住了她的腰,問道:“齊爺在什麼地方,我帶你去。”
“究竟怎麼回事?”夏晚叫郭嘉肘著腰無法溜下去,遂於馬上問陳賢旺:“甜瓜是犯了痼疾,還是出了彆的事?”看山正和監院躲閃的眼神,她覺得甜瓜應當不僅僅是犯了舊疾。
陳賢旺看了一眼吳傳智,倆人皆是一臉的為難,愣了半晌,皆在搖頭。
吳傳智道:“不知有無痼疾在裡頭,但孩子確實受了外傷。”
既是外傷,就不是痼疾。但甜瓜的頭才磕傷過,徜若再多受一重傷,確實險之又險,難道郭興會說孩子不行了。
郭嘉隨即調轉馬頭,策馬又跑了起來。
進了六道巷,再往右側一拐,便是齊爺的家。這齊爺是從小到大,一直替夏晚和甜瓜兩個診病的老郎中,下了馬,倆人疾疾進了齊爺的家。
齊爺不在,甜瓜亦不在,郭興和郭旺兩個也不在。診室內間床頭的竹簍子裡扔了一團又一團的棉布,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整間診室裡,唯有一個小學徒阿恒正在清洗醫用器具。
阿恒道:“郎中叫阿曇姐不必憂心,傷口雖深,卻不險。他和您家二爺倆個在隔壁那間敞亮的屋子裡替甜瓜縫針,一會兒就會出來的。”
夏晚若著急起來,就會語聲嘶啞,她道:“我是甜瓜的娘,我得進去看看。”
就隔著一道門,夏晚想往裡突,阿恒就有些生氣了:“阿曇姐,您又不是郎中,進去了非但於事無補,怕還會惹得孩子情緒激動,橫豎不過片刻,他很快就出來了,您這又是何必?”
既這樣,就隻能等了。
夏晚頹然坐到了床沿上,忽而抬頭,便見郭嘉就站在自己麵前。他連頭上那網兜都摘了,丟在桌案上。
微抽的唇角,泛著蒼白的,冷玉般的臉色,眉眼依稀還是水鄉鎮時的樣子。在身後齊牆高的藥廂上搜尋了許久,他捧了一把玉桂出來,雙手捧至夏晚麵前,低聲道:“深嗅一氣。”
夏晚於是深嗅了一氣。
玉桂鎮定安神,他是怕她太激動要暈過去,所以才給她嗅這個。
“大伯此時不是該逃了?”夏晚道:“雖我不知您在朝有多風光,太子畢竟是太子,您七年蟄伏,當眾揭穿太子的醜惡,隻為給大嫂複仇,弑儲君之罪,怕是要掉腦袋的吧。”
隨著她這句話,郭嘉忽而唇角一抽。秀眉略彎,還帶著些羞澀與矜持,雙手捧著滿滿的玉桂,就在她的眼前。那玉桂持續散發著淡而馨寧的香氣,叫她因為孩子受傷,本欲突灼而出的心,就不那麼急了。
再轉過頭來,這才是相逢以來,他頭一回正視她的眼睛。或者說,肯定阿曇這個婦人的存在。
“士為知已者死,知遇之恩,當以命報,為男人,在這天地間,生死不過小事,隻是得生的有價值,死亦要死的有價值。”郭嘉道:“你是甜瓜的母親,雖非我族,難得識字,還開著書齋,可見非是一般的俗家婦人。我在這世上沒有子嗣,也沒什麼機會能和甜瓜多親近親近,徜若有一日我死了,長安普寧寺中有許多書冊,你隻需跟方丈說,是郭六畜的後人,他會全都贈予甜瓜的。”
聽這意思,他今天是決意赴死的。
夏晚早都放下了,不期七年後的郭嘉還有如此的執著。
她道:“大嫂在天有靈,會笑話你這種作法,若真要為她而死,又何必等七年?七年之中,她或者早已投胎轉世,你差著一步,就永遠都趕不上,輪回之中,是再也找不到她的。”
“為男子,就有男子應儘的責任與義務。北齊人弑我父母,掠我土地,不複此仇,又有何顏麵於九泉之下見他們。”郭嘉道:“至於你大嫂,她會等我的。”
“大伯又非黑白無常,難道那陰間的索魂者都聽您的,將大嫂給您拴在奈何橋畔?”她眼裡有那麼一絲不信服。
其實更多的是不適,徜若她真的死了,要在奈河橋畔徘徊七年,等到他來相會的那一天。
“我是她的丈夫,既我不曾為她起立墳頭,她就隻能在奈何橋畔等著我。”
國事,家事,自然先國而後家。所以郭嘉用了五年的時間,助李燕貞平定關西,徹底擊潰北齊人,將他們打成散居於北的遊牧部落,短期內再也成不了氣候。
可曾經的承諾不能忘,所以他終究得去找她。
一語才落,他猶還捧著肉桂,雙手忽而劇烈顫抖了起來,那肉桂一粒粒也往外灑著。
阿曇,抑或者說夏晚,她們都有一雙略深邃,水汪汪的,明亮的杏眼。郭嘉從不曾正眼看過這弟妹,因為她眉心生著一枚朱砂痣,與夏晚囧異,甚至於從不曾懷疑過她的來曆,她的出處。
可是此刻,她眉心的那枚朱砂痣爆了,化成一股血流,從她鼻梁間緩緩的,像條蚯蚓一樣蜿蜒而下,流下了鼻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