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郭嘉出來, 指著站在遠處, 於夜色中垂著小肩膀仰頭看著那些金吾衛的兒子,夏晚又道:“你還未見過甜瓜發病吧?小時候他但凡腹痛起來, 總是疼的滿床打滾,後來漸漸大了, 也知道自己這病要叫我憂心, 所以若是疼起來,非熬不住了, 是不會跟我說的。
你要進過六道巷他的臥室,你就會看到,他的床沿上全是牙印,那全是他熬不住疼的時候,自個兒悄悄咬的。”
她又伸手比劃比劃,道:“同齡的孩子, 你可知道陳寶有多重,他有多重?”
甜瓜比同齡的孩子輕了至少一半兒的重量。那麼可愛的孩子, 勤學又上進, 又聰慧,就因為父母給的病,到如今生死不知在何時,郭嘉居然還來這麼一手。
“既知道自己是李燕貞的女兒, 我本該穩穩的坐在六道巷, 等著真相大明之後, 他來接我的。而非拿著塊鎮紙, 牽著兒子的手,冒著要叫行府的侍衛打出來的風險,親自上門去認親。長安遠在千裡之外,我本該等到明年春三月,等天時暖了再走,為何非得要在這十一臘月,要冒著風雪翻這座米缸山?”
她認親是為了兒子,去長安也是為了兒子,為了幫小甜瓜治病,她可以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貞操那東西她早沒了,當然也不在乎,所以是真的以為能幫他找回神力,才會像當初一樣,不顧羞恥的主動湊上去,卻不期郭嘉竟拿這個哄自己。
就好比她當初以為他是因為愛她,才會跑到間瓜房裡跟她圓房一樣。這一回她一門心思想著幫他找回神力,讓他去殺了血沉沙,好叫她能過山,到頭來卻是個笑話,他一得手,便準備把郭興送到更遠的肅涼去。
拿孩子的生死做頑笑,還如此狹隘。
郭嘉知道兒子有病,但在夏晚沒到米缸山之前,不知道兒子的病有如此之險。不過現在要悔要辯,都已經晚了。
他以為夏晚要生氣,要撲上來將他撕個粉碎,卻不期她一手撩著帳簾,微抽了抽唇,就隻輕輕笑了笑。他隻看到她的側頰,叫燈照著,睫毛劇烈的顫著。
“為了甜瓜,咱們什麼都不說了,也隻當方才的事不曾發生過,明日一早我要入山,打點好你的金吾衛,謹防血沉沙真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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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借宿的院子裡,甜瓜和孫喜荷睡在裡間,夏晚獨自睡在外間。
都熄燈躺下了,孫喜荷哄睡著了甜瓜,偷偷摸了出來,給夏晚遞了一把百姓家裡炒的山桃桃,花生瓜子出來,一粒粒剝了給她喂著:“今天那刺客手裡的五步蛇叫我著實害怕,我覺得那個晉王府凶險著呢,王爺又沒跟著,咱們去了怕是住不得。”
夏晚早涮過口,不吃東西了,接過來,仍塞到了孫喜荷的嘴裡:“娘,無論走到何處,你和甜瓜跟著我就好,至於晉王妃,以我這些日子聽來的來斷,她當是個好人,不會為難咱們的。”
孫喜荷不信了:“那陳夫人說就是她害的你親娘遠走金城,雙兒不也說了,她待郭蓮都不怎麼好,在府中,郭蓮整日叫她訓,所以郭蓮寧可跟著郭嘉回金城,也不願意呆在王府之中。雙兒不是還說了,王妃發起脾氣來,府裡的貓都要避著走。”
夏晚叫老娘給逗笑了:“娘,脾氣爆的人性直,火發出來,怒氣也就完了,最可怕的是存在心裡頭的那種人,表麵上看著溫溫柔柔,忍辱負重的,真正下起暗絆子來,才叫你防不勝防。”
就比如陳蓉,雖然好的如春風一般和煦,但夏晚決不跟她多說一句。
孫喜荷暗中將這話過了一遍,發現自己正是那種發起火來怒氣衝天,心裡全沒城府的,以自己渡了半天,道:“我的晚兒前半生受儘了苦,不期有個王爺那樣的好爹,如今隻能求著王妃也是個好母親了。”
等孫喜荷睡著了,夏晚又爬起來,鑽進裡間,悄悄躺到了兒子身側。
小家夥在兵營裡跑了半日,身上沾著那些兵痞們淡淡的汗氣和酒腥氣。這孩子性子裡有格外純真的地方,因為他自己忽有忽無的那種力量,到如今都認為天上的神仙都是有的,盤古開天辟地是有的,誇父追日也是有的,相信所有神話裡的故事。
也真的以為那些傷兵是吃了自己的兔子肉才能站起來的,方才還在籌劃,明日入山之後要多打幾隻兔子來,幫那些傷兵們療傷。
沒人知道小甜瓜於夏晚來說意味著什麼,便郭嘉也不知道。
且不說甜瓜是他的孩子,就算不是,聽說郭興的兒子有危險,他還是會停止殺太子,轉而去看孩子的,這是他的責任感使然,他是家裡的長子,雖說對兩個弟弟表麵上冷冷的,但隻要他們有難,他還是會意無反顧的出麵。
隻不過恰巧甜瓜是他的兒子,而她在世而已。
就像李燕貞說的一樣,男人的誓言並不可信。徜若她真的在七年前死了,郭嘉在七年後揭穿了這一切,等他的使命完成,等她的仇複了,他還是可以找彆的女人成親,生子。
但她隻有甜瓜這一個孩子,而甜瓜的病是她給的,命也隻有她才能救。
七年前的她於他來說,隻是他愧對過的妻子,後來發現她還活著,就變成非得從郭興手裡爭回來的戰利品了,為了一爭高下,連兒子的病都可以拿來開玩笑。
想想甜瓜撞傷了額頭,他捧著月桂在她麵前,說著那些窮儘七年,隻為給妻子複仇,不為她起墳頭,隻因想叫她等著他,在奈何橋上再相見的誓言時,七年前死成灰燼的心裡複生的那點,以為郭嘉果真愛著自己的小火星子,這一回才真給澆了個熄透。
手撫上兒子毛絨絨的腦袋,替他掖好了被子,夏晚在他頰側輕輕吻了吻,蜷到兒子身側,另扯了一床被子過來,和著簾外透進來的月光,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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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李越帶著侍衛們三更便起,捆紮行李,乾糧,四更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完備,準備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