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才原也有生子,二子一女,俱沒有養下來,生三子時何家娘子年齡也大了,身體又不好,孩子沒生下來,自己也撒手西去。何秀才心灰意懶,隻道命中如此,葬了妻兒後也不續娶,待得老娘歸了天,真是天高地闊僅此一身,隻渾渾噩噩渡日。
十多年前遽州大澇,沃野成海,屋倒樹傾,一夜之間不知毀了多少良田,死了多少人。有不少流民流入桃溪,其中一戶人家,全家九口,災中去其五,途中去其二,到得桃溪隻剩一個三四歲的毛孩子和一個不良於行奄奄一息的老父,沒得幾日,老父也去了。
這女娃竟也懵懵學了人家插草,跪在一領破席邊,賣身葬父。
何秀才看得心酸,摸出幾兩銀子,買了副薄棺,幾吊紙錢幾副香燭,叫了幾個閒漢,幫女娃葬了父親。也是二人的緣分,一個無父母家人,一個無妻兒老小,原該這二人做一對父女。
何秀才一念起,將女娃領回家中,又去官府備了案,記了名,自個拿筆將女娃記入族譜,買了三牲祭品,告天告地告先祖,望天地先人知何家有此一女。
何秀才不事生產,何家娘子撒手西歸前囑咐丈夫,道:郎君是個讀書人,操心不來柴米油鹽醬醋茶諸事,家中恒產皆已變賣,妾去後,郎君何以為繼?妾擅自作主典賣家中傳給長媳的首飾釵環,買了二橫街的一處商鋪,郎君也不必費心經營,隻租賃出去,得的銀錢儉省些應足以應付一年花用。郎君切記,哪怕再不趁手,也不可將此變賣。
妾是福薄之人,嫁與郎君十數載,夫妻愛重,家婆慈愛,生平所憾掙命也不能給郎君留下一男半女。妾去後,他日郎君另娶新婦,兒孫繞膝,清明寒食,盼君憶妾幾分。
何秀才聽了此話,泣道:若娘子身去,殘生再無趣味,哪會有什麼新婦。
娘子又道:郎君可否應妾一事?妾曾有三願,二願已不可償,唯剩一願,郎君願不願妾心願得償?”
妾身將去,惟願郎君身體康健,此後黃泉人間,陰陽兩相隔,相見也隻夜半夢中。
盧繼拿筷子敲著杯碗,唱道:“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日日常相見。”唱罷,喝儘杯中殘酒,長歎一聲:“何秀才收養了那女娃兩年後,大病了一場,不得不賣了居住的小院,帶著女兒搬入了商鋪後院。
何小娘子年幼卻極為懂事,何秀才病時,難為她小小年紀內外操持,床前榻下服侍湯藥。隻那商鋪賃與他人開了家雜貨鋪子,開門營生,人來人往,三教九流極為繁雜。何小娘子因此深居淺出,生怕招惹了禍事。
日月如梭,十多年彈指即過,垂髫又總角,豆蔻十三餘,十五及笄可為婦,何小娘子長大成人,何秀才卻是垂垂老矣。
彆看何小娘子靦腆沉默,見個人更是低眉垂首,半個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卻極有主意。她不願拋父嫁人,扔下老父孤伶伶一人無人服侍,有心招婿上門。隻是這上門女婿又有幾個是好的,何秀才相看了幾個,不是好吃懶做,就是身有殘缺,哪肯點頭應允。便又與何小娘子細細分說,良人難覓,終身大事不可草率馬虎。何小娘子最後隻得道,便是不招婿,也要嫁個接了何秀才家去養老送終的,否則,她寧可不嫁。”
沈拓聽了半晌,此時道:“這何小娘子倒是有情有義。”
何鬥金道:“隻這點便比賴老屠的小娘子強出幾座山去。”
盧繼拿眼看著沈拓,笑道:“如何,這算不算得是一門好親?”
沈拓此時也不矯情,想了想道:“大哥你也知我家中情形,父喪母嫁,我又隻是一個衙役,下九流的行當,何家雖落魄,到底書香門弟,小弟怕是入不得何老秀才的眼。”
“此話差矣。”盧繼不以為然,搖頭道,“時令事移,今日梁上銜泥燕,昔時築巢王謝家。若是百年前的何家,怕是連看門的都瞧不上我們這些人物,現下的何家比之市井尋常人家又有何異?前塵往事有如過眼雲煙,作不得數,作不得數。我隻問你,若是何小娘子願嫁,大郎可願婿替子職,贍養服侍何老秀才?”
沈拓鄭重道:“婿為半子,必視若父善待之。”
盧繼一擊掌,道:“有你這話便好。”輕聲道,“老哥我有五成把握可成此事。”
何鬥金聽了這話,笑:“老驢頭,世間之事,大都不過五五之數,你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老哥教你個乖,世間之事,話萬不可說儘。”盧繼笑,“事須用心,話留半分,方是為人之道。”
陳據好奇問道:“盧大哥怎對何老秀才的家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盧繼道:“你們有所不知,你們嫂嫂先前做過何家娘子的貼身侍女,何家娘子待她極好,半文錢未要就放了契,臨行還贈了銀,恩同再造。你們嫂嫂現下都念著何家娘子,提及以往還要哭上一回。”
沈拓揖禮道:“此事便多勞大哥費心了。”
“我們知交,何須如此多禮。”盧繼道,“大郎的這杯喜酒,我定要吃的。”
聽他這麼說,陳據何鬥金都撫掌起哄打趣,幾人又說笑了幾句這才散了桌各自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