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一下子安靜下來。
劉元有些不安,舔舔唇,補充:“這隻是屬下一人之見,並無任何佐證。”
“後續的,還要柴統領回來才知。”
柴義和劉元兵分兩路,那男童回家後,有人接過他的書籃把那個紙團取了出來,然後重新裝筒蠟封,之後一個外麵普通卻身手矯健的仆役出了宅子,出了鎮子後火速離去。
劉元回來上稟主子進展,而柴義則悄悄綴著那仆役去了。
接下來的事,還要柴義回來才知。
但柴義回得非常快,劉元回來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後腳就回來了。
速度這般地快,那麼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那名負責傳遞最後一段的仆役,目的地也是上雒城。
而杜藹,恰恰就正在這上雒城郊的三軍大營。
紀棠一聽說柴義回來了,心裡就一沉,和趙徵對視一眼,趙徵沉聲:“馬上叫進來。”
一天一夜奔波,柴義濕透的衣服都差不多乾透了,隻剩束袖護腕處顏色微深,他向來束得一絲不苟的黑發有些微亂和塵土,隻神情卻比以往每一次所見都要凝肅。
柴義跪地,稟:“卑職隨此人一路疾行往南,抵達上雒城郊三軍大營。”
“此人手上之信,通過後勤兵之手轉近衛,最終送至杜藹杜將軍之手!”
室內落針可聞。
紀棠咽了咽,許久,才聽見趙徵沙啞的聲音的響起:“杜藹。”
“好一個杜藹。”
他聲音暗啞又平,仿如暴風雨的前夕,驀“鏘”一聲長劍驟出鞘的短促銳鳴,趙徵霍地站起,餘光銀芒驟閃,“哢嚓”一聲利刃入木的重劈悶響!
“轟隆”一聲巨響!
趙徵提劍將麵前那方掌厚的的長條紫檀木案重重一劈為二!
兩截斷案直接被震飛一丈,“轟隆”一聲落地,茶盞飛濺香爐滿地,紙箋嘩啦啦紛飛滿屋。
趙徵額角青筋暴突,站在飛揚的紙箋中一動不動,雪白的宣紙,他雙目泛著一種猩紅的赤色。
……
營房裡死寂一片,隱約聽見遠處校場傳來的演練吆喝聲,夕陽餘暉殘紅,有軍靴落地的遝遝聲往這邊行來,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沉而清晰。
是柴興。
日間說過的,趙徵會與眾將一起巡察夜演。這將是戰前最後一次磨合操演,前方的營寨已經築好了,明日一早中軍將開赴前線。
另外,大戰未正式開啟,但哨報已白熱化。哨馬頻繁進出上雒城和大營,諸將至少每兩個時辰去議事大廳看一次。
時間也差不多了。
夕陽西下,整個上雒大營乃至蒼穹原野都浸染在一片暗色的纁紅之中,趙徵走得很快,軍靴落地遝遝沉重而急促,一下下落在校場夯實的褐色土地上。
他身後簇擁著柴興鐘離穎侯忠嗣以及杜藹薛誌山等大小武將。
“磨合尚可,等上了前線打幾場試探戰就差不多了!”杜藹說。
趙徵站定,他站在高台上,看各營收攏兵士,正有序回營,篝火和殘陽的紅光映在他左半邊側臉上,寬額高鼻,眼窩下一小片昏色暗影,一動不動。
趙徵轉身,視線掠過柴興身後的侯忠嗣,慢慢移到杜藹臉上。
杜藹身材魁偉,四旬出頭的年紀,一身玄黑精鐵鎧甲,同色將氅迎風獵獵,濃眉大眼,寬額闊口,國字臉型,征戰沙場多年練就錚錚鐵骨之色,說話如自胸腔而出,人如其聲,似其顧盼,極威猛極具威勢。
趙徵很小的時候,就認識杜藹。
那時候,對方是父親麾下一員小將,極勇猛善戰,父親極之賞識,屢屢提拔,最後杜藹以不足三旬之齡,躋身齊州軍中的第一階高階將領,和鐘離孤柴武毅呂衍一樣,成為父親的心腹級彆大將。
這麼些年,趙徵見過無數次父親與杜藹君臣相得,甚至杜藹繼妻還是父皇給保的媒。
杜藹無數次跪在父皇麵前聽令,父皇垂死前,他曾立誓輔助皇太子,在皇太子駕前效死!
其聲錚錚,那如洪鐘般的渾厚男聲一如今日,恍惚猶在耳邊,然而,他卻早已背叛他的誓言!
趙徵手動了動,撫上腕上那串染血的沉香木念珠,他說:“杜將軍所言極是。”
……
紀棠站在寨牆下的背光處望點將台。
趙徵已率先離去了,台下的將軍們交談幾句,正四散而去。
此時夕陽落儘,暮色籠罩大地,紅紅的篝火燃燒起來,士兵回營的腳步聲,校尉的隱約吆喝聲,篝火閃爍,紅紅黑黑,光影明滅,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
她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眾人散儘,點將台下沉寂下來,她才回神,轉身離去。
回到營房,剛轉過趙徵的書房房門,就見他背對門口坐在窗畔矮榻的炕幾一側,正低頭看著手裡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手串。
難為他了,反才和杜藹麵對麵,兩人相距不過兩尺,趙徵甚至能清晰看見對方眉眼每一寸吧?
之前由於不方便,和對皇兄遺物珍而重之的緣故,趙徵把那掛沉香木念珠小心地收起來了。
親自選了個小紫檀木匣,小心翼翼收在裡麵,然後密密收進他的行囊最底部。
可今天他又把它拿出來了。
“阿徵?”
紀棠輕籲一口氣,調整一下表情,露出一個很輕鬆的微笑,抬腳進了門檻。
趙徵回神,轉頭看她。
紀棠原本想問他晚飯吃了沒的,卻發現他臉有點紅,眉心立馬一皺,伸手碰了一下,果然微微發燙。
“你發熱了,藥喝了沒?”
八月中旬,氣溫開始徹底入秋,趙徵每逢這種時候,總要舊傷複發幾次。
“喝了。”
“很疼嗎?”
他搖搖頭:“還好,比上次好多了。”
一燈如豆,隻有兩人,趙徵眉目少了在外的剛強冷戾,多一絲脆弱和委屈。
因為她給的支撐,她的憐惜,趙徵在她麵前不自覺就會生出幾分難過和委屈來。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會像個未滿二十的少年人。
他曾覺這是軟弱,不好,他不喜歡。
但她說,人當然會有柔軟的一麵啊,又不是鐵水鑄的,正常得很,這是好事兒。
她說弦繃久了會斷,適當鬆一鬆才能長久。
於是他就放縱自己繼續下去。
趙徵深恨且冷,情緒激烈翻湧過後,心口沉甸甸的,既憤又悲,他仰臉看著她,低低:“阿棠,我背疼,你給我搓搓藥好不好?”
他唯有在她身邊才能汲取到溫暖。
在這個充滿恨戾悲傷的夜晚,他想她留下來,靠近她,再靠近一點點。
他眉目流露幾分脆弱,麵龐帶有淡淡的燒紅,眼神中甚至還有幾分祈求,紀棠心疼他得很,哪可能不答應?
“好,你先趴著,我去取藥油。”
趙徵把鐵甲卸了,趴在短榻上,紀棠把所有門窗都關上了,阻隔了中秋已冷的夜風。
她雙手搓熱藥油,半跪在短榻上,給他搓了小半個時辰,搓得出手心滾燙一頭熱汗,然後起來的時候,發現趙徵把她的衣擺壓住了。
他趴著闔眼,一動不動。
紀棠沒有驚醒他,敲了敲窗門,悄聲叫高淮端水進來洗了手,然後坐著翻看處理起剩下的手頭的公務。
看著看著,她眼皮子也有些沉,紀棠昨夜半通宵,入夜坐下就有些發困,她靠著引枕,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兩人一趴一靠,陷入淺眠。
趙徵動了動,蹭了蹭她的手,慢慢靠近貼緊她,蜷縮在她身邊。
他睜眼抬頭看她一眼,闔上,沉沉睡了過去。
……
趙徵將一切深深斂在心底,表麵並未讓人窺出端倪。
唯一大致知悉的,就隻有沈鑒雲。
沈鑒雲是首席軍師,事關軍中,而且他和馮塬乃至馮塬身後的皇帝也不可能勾結聯通。
於公於私,趙徵都會告知他此事。
“侯忠嗣?杜藹?”
沈鑒雲眉心攏起,侯忠嗣倒是小事,更多傷害的隻有柴國公和老密州人,且情感占起碼一半。畢竟,他是都護明威將軍,在大魏軍中屬中層將領,背景也隻是柴氏家將出身。
而杜藹可就不一樣了。
先帝時期杜藹就是其麾下的第一梯隊心腹大將,如今大魏朝當中,除去鐘離孤柴武毅呂衍以及皇帝身邊的幾個頂級大將,緊接著就輪到他了。
亦屬當世名將級彆。
更重要的是,杜藹出自穀陽杜氏——穀陽杜氏乃梁朝超頂級的一流閥族,代代為官代代顯貴,文武皆有,興旺長達數百載,非常厲害的家族,完全可以媲美先帝和趙元泰所出的趙氏。
不過杜藹祖父略瞻前顧後了些,沒有第一時間舉起義旗,後續又吃了個大悶虧,最後才決定相投先帝所率的齊州軍。
說了這麼多,其實就一個重點,杜藹背景非常厲害的!這穀陽杜氏底蘊深厚,軍政皆涉,就算連皇帝都不能隨意擺布的家族。
沈鑒雲沉吟良久:“此時要將此事公告天下,明正前情,斷不可行。”
第一,暗部的查探作為公告天下的證據不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