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伸手一探頸脈, 低聲:“殿下,他死了。”
這時候,距離最遠的陳達也率人趕到崖底了。
他一窺見崖頂事故, 立馬刹住腳步掉頭折返, 因著距離最近, 對崖頂動靜也察覺一二, 一趕到就急聲:“殿下,他們正往崖下來。”
都是好手,找路並不十分困難, 要不了多久, 就會抵達崖底了!
紀棠說:“我們快走吧!”
趙徵站起,立即下令:“撤!”
眾人馬上分頭掃尾。
劉元的手臂已經推回來了, 他立馬將蛇皮鞭塞到呂祖手裡,並捏緊做用力抓握狀。
呂祖屍身還好好的,崖邊也有不少長鞭掃勒過的痕跡, 這條蛇皮鞭肯定得歸他。
之後劉元迅速攀登而上, 清除他存在過的痕跡, 他一路攀上了足足數十丈才作罷,之後飛速下來, 底下已經處理完畢了。
“走!”
這一趟雖不是十分的滿意, 但還是很有收獲的,不過不能讓馮塬知道, 否則就白瞎了。
趙徵一行很快離去。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 就離開了那片區域,又翻過一個山頭,眾人的速度才放緩下來。
迎著冬季的冷風,入目半黃半蒼的蕭索, 紀棠忍不住有點可惜,要是那呂祖的傷勢能再輕一點點就好了,那就能直接知道那人的名字了!
“流雲莊?”
聽著是個彆莊,“公?宮?宮什麼?”
紀棠看趙徵,趙宸思忖片刻:“樂京並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地方。”
紀棠一開始猜可能是宮,但聯係上下文又覺得不對,那是公?人名嗎?
“公孫,公輸,公羊?”
是不是,不得而知。
還是後麵那一句更讓人振奮一點,“卑鄉傳信,他必出!”
按照語境,呂祖前麵第一句是線索,後麵這一句就很明顯是方法了。
這個他,毫無疑問就是隱藏得比呂祖更深的那員大將了。
若卑鄉這個地方給他傳訊,他是必會出的!
“這個流雲莊,可能就是在這個卑鄉。”
紀棠撓撓頭,又是同一個問題了,哪個卑?
“卑,碑,陂,碚,邶,嘶——”
鄉這個行政區劃實在有點太小了,要知道天下之大,加上梁朝後期的賣官成風導致行政區劃分得很細很細,鄉和鎮簡直就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要想就這麼分析出這個目標地點,和大海撈針也差不了多少了。
趙徵眉心緊蹙,吩咐陳達:“令人去把舊梁的輿圖找出來,越詳細越好。”
“這個地方應該不會在南梁吧?”
“應該不會。”
“我覺得,可能在京畿,或者南邊池州這一片可能性大點。”
“也有可能是齊州、沙州、亳州等地。”這是帝攻下樂京建立新朝的路線。
兩人邊走邊說,低低聲討論。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今天沒有陽光,日暮時風很大,卻吹開了烏雲,半邊天空黑魆魆的是愈發厚重的積雲,半邊天空藏藍清透,星光點點 。
很晚了,也走得足夠遠了,已出到山區邊緣,便停下來找了個避風處紮營。
篝火點亮,紀棠拉趙徵坐下來,就著大葉子卷的托子喝了一口涼水,然後遞給他,又把乾糧掏出來,分一半給他。
趙徵有點食而不知其味,但還是笑了笑,接過乾糧吃了下去。
這一頓簡簡單單,為防節外生枝,大家也沒有去打獵什麼的。
紀棠見趙徵心事重重,吃完晚飯之後,便披上鬥篷,拉他上山,“我們走走吧。”
營地位置是在山腰,往裡可以眺望山裡,往外則是低矮的丘陵區域,紀棠拉著趙徵繞出去後,沿著山道慢慢往上走。
她攏了攏鬥篷,往星光方向行去,轉過大石和稀疏的林木,看到一個大塊白石形成的平台,兩人就在上麵坐下來。
這個位置挺不錯的。
半邊天空的星鬥,照著起伏的丘陵,遠遠的儘頭,龐大蟄伏火光點點,還能看見池州大營。
“看!池州大營。”
“嗯。”
趙徵也看見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雙手撐在身後,垂目看著那座連綿不絕的巨大軍營。
紀棠折了一根草,給編了一個蚱蜢,提起來瞅了兩眼,塞他手裡送給他,問:“阿徵,你熟悉呂衍他們嗎?”
她其實不算認識這三個人,杜藹薛誌山還是近期才接觸的,至於前者,她攏共也就匆匆見過一次,還是不是正麵認識的那種,就剛到密州那會他們來拜見趙徵,她在旁看了一眼。
陌生得很。
趙徵當然熟悉了。
他捏著草蚱蜢,垂眸看了半晌:“我從小就認識他們。”
鐘離孤,柴武毅,呂衍,杜藹,龐進德,栗泉,薛誌山。
這些父親昔年的心腹大將,尤其後者,不少都是從青年小將被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
趙徵是戰火中長大的孩子,兄弟倆是跟著父親在馬背上在軍中長大的,他是幼子,身上沒有繼承人的壓力,父親對他情感更外露,是極疼極寵的,他就像個小牛犢子般跑來跑去,當時和這些人,是一點距離感都沒有的。
隨手一撈,大家就把他撈上肩膀上騎著,捉弄他逗他哈哈大笑打成一片,他可以說是他們看著長大的。
甚至栗泉和龐進德,還是他父親親衛營出身,他初學武時,父親太繁忙,就是這兩人輪著手把手教會的。
那時,他喊他們“叔”和“哥”。
“呂衍是父皇麾下老將了,跟著了阿爹三十多年,在阿爹還是齊州留守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心腹大將。”
這個紀棠知道,呂衍可以說是帝資曆最深最老的心腹,在帝還是梁朝一方大員的時候,呂衍就是他手下執掌軍事的校尉官。
呂衍五十多了,比帝年紀還大,照說他這個年紀,忠心耿耿大半輩子,如果不是想自己上位,再去折騰這些其實可能性還是比較低的,所以一開始分析,紀棠就覺得他幾率最低。
趙徵輕聲說:“他的笑聲很大,我還記得舊時他的大笑聲。還有父皇去世後,皇兄每有成長建樹,他看皇兄的目光。”
那是一種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的欣慰目光。
就像是赤地千裡後農人小心翼翼嗬護的青苗終於長成了,那種極深刻的,極努力收斂的,但還是忍不住,綻放在傷痛和風霜之中那種難以言喻的喜悅。
趙徵長長吐了一口氣。
“至於龐進德,還有栗泉。”
這兩個人,在他童年記憶中亦有著許多許多至今仍未褪色的色彩。
“還記得亳州大戰,中軍遭陳芳騎兵突襲不敵,父皇不得已,隻得率二千兵甲急轉房州。”
帝固然是個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但創業期間,也不是沒有吃過敗仗的,最慘烈一次,就是亳州與信義王陳芳的大戰。
當時幾路大軍儘出,帝身邊僅僅剩下二千兵甲,被陳芳高歌猛進圍追堵截,差一點就命喪黃泉了。
當時帝身邊還跟著趙徵,被追殺著一路緊急奔逃,當真是風蕭蕭馬蹄淩亂,最後身邊僅僅就死剩下數十騎親衛和龐進德栗泉兩員大將。
“最危急的關頭,追兵和我們就差數十丈,我們人傷馬乏,箭矢如蝗,但前方道窄,僅容二騎通過。”
這個千鈞一發的時候,栗泉暴喝一聲,提著刀翻身就掉頭迎了上去,他去斷後!
抱著必死的決心去斷的後!為主公和小主子爭取一線的生機。
“栗泉身中一十八箭,援軍一至,砰然倒地。”
真得紮得像馬蜂窩一樣,他能活下來,當真是叨天之幸。
“父皇傷勢也很重。”
重到連趙徵都抱不住了,在追兵一度追上的大戰之中,趙徵被一震直接栽了下馬。
是一條手臂及時撈住他,龐進德為了撈他,生生挨了一刀,那條臂膀抓住他的同時,鮮血直接噴在他的臉上。
“之後一直到脫險,都是龐進德帶的我。”
趙徵這輩子都記得當時的這條手臂和那聲暴喝。
他驚慌偎在馬背上,身後那堵堅實胸膛是他唯一安全的倚靠,他緊緊摳住他的鎧甲,鮮血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臉上身上。
趙徵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
他對呂衍、栗泉、龐進德的情感比杜藹和薛誌山要深不少。
他不希望是這幾人。
在一開始對內鬼一無所知那時,他情感上其實更希望是杜藹或薛誌山。
隻可惜啊,現在事實證明不是杜藹,薛誌山的嫌疑也很低。
以呂祖眼下隱示,必是池州這三人之一無疑了!
趙徵冷冷笑了一聲。
半晌,他再開口,聲音卻變得沙啞了很多,“阿棠,你知道嗎?我和皇兄一直都懷疑父皇並非意外戰死。”
“皇兄從前一直在查,可惜進展並不順利,許多相關人事都找不到痕跡了。”
他身為人子,卻連父親死亡的真相都不知道。
現在連皇兄都不在了。
這件事到了趙徵的手裡。
“阿棠,我怕自己查不到。”
暗部一直花費大量人力物力,可惜一直都沒有什麼進展,這個紀棠是知道的。
趙徵眼睛泛紅,神色終於流露出一絲脆弱。
他不怕費儘心思,不怕曆儘艱險,他隻怕全力以赴,卻還是徒勞無功。
他心裡壓力很大,這個深冬的寒夜裡,他終於吐露出心裡最深處藏著的那種唯恐無能為力的害怕。
紀棠伸手,把他鬥篷的兜帽拉起來罩住頭臉,他眉目顫了顫,伏在她的肩膀上,紀棠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不怕的,現在敵明我們暗了。”
“我們不是商量出法子了嗎?”
趙徵反複掃尾布置,就是要確保馮塬不知道他們最後接觸過呂祖。
如無意外,這次可以把這個內鬼揪出來了。
“這人跟著父皇這麼些年,又暗通皇帝這麼許久,想必知道一些的。”
“可以的。”
“說不定,這次我們正好一次弄明白了。”
柔聲軟語,兜帽和她的身體遮擋了寒風,讓他感覺溫暖,她纖細的手輕輕拍著他,他手伸過去,用力攢緊那隻手,深吸一口氣,他啞聲道:“嗯!”
……
紀棠模擬了一下呂祖垂死一直張嘴想說出的人名,他那口型,感覺,有點像“po”。
但她也沒說什麼,該看的大家都有看到,大家心裡估計都有想法,但大家都沒說。
翌日天未亮,趙徵率人下山。
之後沒有再回池州大營,而是安排人動起來。
在這一片大肆尋找,尋找“呂祖”。這般過得幾日,放不得不接受現實“放棄”。
之後,趙徵重新消失在馮塬的視線內。
“隻差一步和真相失之交臂”的趙徵,自然是憤恨到極點在池州大營內暗地裡大肆查探的。
直至年底,冬季快過儘了,他才“不甘不願”回了山南,並同時留下大量的人手繼續查探。
回去的當然不是真的趙徵。
但他的布局,到此時,已經全部完成了。
……
時間回溯到呂祖剛死的十一月。
一日,池州大營給馮塬送出一封信。
呂祖突然失蹤,事情鬨得很大,這個人當然知道的,作為知情者,他一下子就明悟私下有事發生了。
偌大的將營,他眉心蹙起就沒鬆開過,心腹近衛低聲:“主子,不如去信問一問?”
這軍中,有一條專門為他而設的傳信渠道,沒有任何泄露的風險。
那大將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提筆寫了一封短信。
馮塬接信時,才剛剛在山中出來,他提筆親自回信,言語很客氣,道:請他不用擔心,事情已經解決了,暫不動即可。
這封信,很快回到那大將手裡。
偌大的將帳,猛虎下山青鬆屏風後,這人靜靜坐在書案前,麵前攤著那封短短的回信。
他盯著燭火,有些怔忪。
這麼些年,他很多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那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不必飽受煎熬,無需品嘗情感和理智時刻在拉鋸,午夜無眠獨自品嘗悔恨。
自可如少年時一般意氣風發,一往無前,雖死無悔。
半晌,他目露黯然,自嘲嗤了一聲。
大錯已鑄成。
現今再想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低頭,以手撐額,久久,才慢慢抬頭,將那將薄薄的紙箋伸到燈火上燒了去。
……
距池州大營四十餘裡,一個叫良鄉的小地方裡頭,一家不起眼的一進小院。
紀棠也在挑燈火,“不知這個是什麼人?”
隻要傳信,就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