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追了出去, “阿徵,阿徵!”
她撐著牆和門趕緊追了出去,可趙徵已衝到院門外, 她根本就追不上。
庭院裡濕漉漉的,風吹來很冷, 她撐著廊柱, 長長吐了一口氣。
真不知最後竟然會弄成這樣,不知怎麼說了, 但其實她也沒有欺騙過趙徵, 說出口的話都是真的,也沒刻意引導欺瞞過他, 有關她和趙宸之間為什麼才可能結仇的這一關鍵點也是明晃晃放在攤在他麵前的,隻要他問, 紀棠想了想, 那她大概會告訴他的。
或許不會直白說,但含蓄一點,該有的意思肯定也會到位的。
可他從來沒問過。
她說多少他就聽多少, 從來不反問的。
唉,這本來也沒事,可誰知, 趙徵不知何時竟對她悄悄生了那種心思。
更進一步, 那肯定是不行的。
紀棠頭疼腳痛, 揉了揉眉心,趕緊招手叫來劉元:“不用管我,留幾個人就好了,你趕緊追上去,多帶點人, 得千萬盯緊他,可彆出岔子!”
“快去!”
……
又濕又冷的風呼嘯撲麵,馬蹄疾疾,趙徵翻身上馬直衝出城,快馬狂奔在陰雲密布的茫茫曠原之上。
鮮血和硝煙的痕跡猶在,被馬蹄軍靴踐踏得七零八落的殘草,血跡被大雨一衝腥氣撲鼻,俱在呼呼的冷風中被吹得蕭蕭索索。
風漸急,積雲漸厚,一陣疾風過後,雨點就重新下來了,滴滴答答,夾著風迎麵打過來劈啪生疼,入骨般的寒冷。
趙徵一路狂奔,奔至戰場的邊緣,他抬頭衝著陰沉沉的天空恨聲:“我不信,她騙我!!”
“我一句都不信,都是假的,假的!!!”
泣血般的厲喝,凜冽的冷風都吹不散,趙徵劇烈喘息著,猛一扯韁繩,大黑馬長嘶一聲,人立而止!
茫茫天地曠原,冷風冷雨,人立於高坡之上,空曠曠的仿佛隻有孤零零一個,趙徵滿腔翻湧的情緒,根本就宣泄不出一分!
陳達驅馬上前,他懷裡抱了蓑衣,小心翼翼往趙徵身上披,趙徵臉霍一側眉目陰沉,他趕緊小小小聲:“若是紀先生知道了,怕是會擔心的。”
趙徵這舊傷,最是淋不得冷雨,紀棠從前可是千叮嚀萬囑咐過,出門再急,也必要帶上蓑衣。
她這些笑語叮嚀,趙徵悄悄纂刻在心坎,每當思她念她時,總要要回憶微笑著細細品味一番。
可此時此刻,驟聽一句,他心中大慟!
她竟是趙元泰的女兒!
怎麼可能?!
怎麼會這樣?!
趙元泰殺他父皇胞兄,他恨他入骨,不死不休,又豈能和對方的女兒相結合?!
他仰首,劈裡啪啦的冷雨兜頭而下,卻半點澆不滅那種滅頂般的悲慟!
“啊——”
……
策馬狂奔在茫茫曠野,冷雨澆不去滿腔的戾悲,可當他再回到州衙門,那腳卻仿佛有意識的一樣,一個不注意,又再度走到了她的門前。
天色已經昏暗下來了,簷角挑起牛角燈籠,沉沉的情緒壓製著,趙徵疾步而行,等他突然刹住腳步,卻發現自己竟又再回到了主院正前。
門扉半掩,屋內一點燈火,紀棠聞得腳步聲,一回頭已經看見了他。
“阿徵?”
她看見濕淋淋麵色又僵又冷的他,但還好,還披著蓑衣,她小鬆了一口氣。
她的表情和平時差彆不大,關注點好像也沒變過,趙徵卻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她怎麼可以還能像以前一樣呢,她怎麼能?她怎麼能啊!像一下子被戳中了某個點,滿腔翻湧壓抑到極點的情緒頃刻就引爆了,他本來要掉頭走的,可看見她的臉那一刻,他一推門衝了進去!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重喘一下,厲聲質問她:“一開始你為什麼不說!啊?!”
紀棠都不知怎麼答他,一開始她都不認識他,才見麵的倆陌生人,誰也不可能把什麼秘密都往外倒,又不是有毛病?
況且她也打心裡不認為自己是皇帝的女兒,就譬如項青這個未婚夫,是原主的不是她的,這些人物關係和情感停留在原主身上就到此為止了。
這樁破事她本來可以一輩子當不存在的,她原來也就是這個打算的。
而事實上,如果不是趙徵對她生了男女感情,這也真的就是未來的發展,她也確實沒必要提這件事。
紀棠聳聳肩,她不認為自己有做錯的地方,重來一遍如果還是不察覺趙徵情感的情況下,她大概還是會這麼做。說到底,交朋友的尺度和情侶肯定是不一樣的。
所以此刻麵對趙徵聲色俱厲的質問,紀棠吐了一口氣:“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不是?”
作為一個朋友,紀棠回憶過往,她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無可指謫了,誰也不能比她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了不是嗎?
當初她被趙宸追殺剛好能跑到趙徵那一片,並來得及救下他,她一直認為是緣分。
隻是誰也沒想到,最後會發展成這樣。
她無奈,又有些悵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那我也可以離開的。”
紀棠想了一下,趙徵如今經已穩立了,有鐘離孤柴武毅呂衍柴興柴義陳達等等人,最重要還有沈鑒雲,沒有她也是可以的了。
如果趙徵真對她身上的血緣那麼介意,那她走也問題不大的。
紀棠也沒什麼遺憾的,避開戰區,到處走走,那也不錯。
就那麼一刹一閃,她也想了很多東西,當然,事實證明她也就能是想想而已。
“你敢!!”
她這句話一說,趙徵腦子就嗡了一聲!
“我說讓你走了嗎?!”
他又急又怒,簡直勃然大怒,眼睛一下就紅了:“我何時說讓你走了?!”
“我一句都沒說過!!”
他這麼喝一聲,震得人耳膜嗡嗡,整個偌大的主院都聽見了,門外陳達劉元等人受驚麵麵相覷。
趙徵又氣又怒,他都不知道能怪誰,但事實上他就是不甘極了,以至於他有點哽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一抹眼睛,霍轉身就掉頭出了去。
步伐又重又急,在主院院門外刹住,他側臉看劉元幾人及一眾他親自挑了放在她身邊的近衛,冷冷道:“護好她!”
若真讓她自己走了去,全部提頭來見!
他一咬牙關,掉頭離去。
……
終究是舍不得的。
他怎麼可能放得開手?
即便現在這樣了,他都聽不得她一個“走”字。
哪怕她是趙元泰的女兒,他也沒法放手了。
她已然是他血肉的一部分,融進他的精神裡,早已經分割不開了。
陳達等人欲言又止,他們其實也不知道具體怎麼回事的,但紀棠和他們一路行來,風裡來雨來去,這又豈是有假?剛才聽見裡頭那麼一句,他們心都提起來了。
紀先生與主子這番情誼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平心而論,人生在世,能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實在是極幸運的了,好好說啊,彆吵架才好。
他們踟躕不敢上前,但臉上神情趙徵卻看得一清二楚,他推門掩上,背靠在房門上,緊緊闔上眼睛。
他忍不住就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
她,她其實也不算尋常意義的那人女兒。
回憶過往種種,她說起趙元泰是不加掩飾的憎恨,下手的毫不留情,一點不懷疑到了最後該痛下殺手時,她也是毫不遲疑的。
這也算女兒嗎?
一點點血緣而已。
可偏偏就是這麼一點點血緣,趙徵心裡實在是過不去,他半跪在衣箱前,小心把兄長遺下的那串染血念珠翻出來,繞了兩圈,緊緊攢在手心裡。
憶起父兄音容笑貌,趙徵以手捂臉,淚水滾滾而下,他們還這麼年輕,可就這麼慘死了,而作為他們的孩兒胞弟,他卻還要和趙元泰的女兒在一起,若他們在天有靈得知,會原諒他嗎?
趙徵惶恐,他實在過不去這一關,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是他族妹。
如果她是趙元泰的女兒,那她就該是他的同族妹妹了。
他此刻終於明白,為什麼兩人天天處一起,少年男女,感情深厚,她卻一點想法都沒有,原來,原來是竟是這樣!
一個兄,一個妹。
不管父兄許不許,原不原諒他,根本就不可能啊,他難道還能突破綱常和人倫,和族妹結合在一起嗎?
同族妹妹,即如天塹,一瞬之間,將兩人一分為二!
趙徵思及此,心痛如絞,他緊緊攢著那條沉香木手串,忍了又忍,最終還是難受得忍不住捂心口,埋頭趴伏在衣箱之上,痛哭失聲。
片刻,他起身,重重一腳,直接將衣箱整個踹飛四分五裂!
還記得初初知道紀棠天生大力的時候,他還覺得這是緣分,因為他也是。
兩人天生一對。
他偷偷竊喜。
誰知,誰知真相原來竟是這樣!
天意弄人。
天意弄他!
他一時隻覺恨極了,忍不住一把扯下頸脖上的平安符扔在桌上,“鏘”一聲抽出佩劍,重重一揮,直接將這枚平安符砍成兩截!
力道之大,“哢嚓”一整張厚重的翹頭案都直接被一劈為二!
兩片淡黃色的平安符跟著劈斷的桌麵飛起,“轟隆”一聲重重撞在牆壁上落地,淹沒在一地碎片裡,再看不見。
……
自柴義陳達以下,或許沈鑒雲他們,這州衙門內有一個算一個,都知道她和趙徵吵架了。
吵得還異常地激烈。
不知情的人當然是擔心加疑惑的,偷偷討論隻怕不能少,隻不過位於事件中心的主院,卻挺安靜的。
趙徵那天一去,就沒回來過。
紀棠情緒還挺平靜,無奈,但也意料之中了,這個事情也沒啥好的解決辦法,畢竟那點兒血緣也不會隨人的意誌而改變,還能怎麼辦?
她想了想,還是自己先避一避吧,不刺激他了。
過得這幾天,她的腳傷了好了不少,已經乾麵不見血了,邊緣甚至開始隱約有一點點起痂的感覺,痛度也大減,老軍醫說她恢複得很好,再過十天上下就能開始掉痂並起身走動了。
紀棠索性叫人幫她搬屋子,州衙門已全部清理完畢,她搬到隔壁院子去了,也省得趙徵為了避她連房間都不回。
她也開始乾活兒了。
實在是閒得發慌,一天天隻能在乾坐著也挺難受的,她索性叫人抬了滑竿來,去前衙忙活去了。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除了出入有點不大方便之外,紀棠也基本恢複以前作息了,工作休息,忙得不可開交。
另外在她的刻意躲避下,好幾天下來,也沒和趙徵碰過麵。
“鑒雲兄,嶴州安排人過去了沒?”
綿綿春雨終於停了,有陽光灑下,簷角的雜草都長出來了,嫩綠嫩綠的。
正月末二月初,終於徹底感覺到春的氣息。
大家精神都一陣,紀棠推開窗,嗅一口春天泥土的氣息,她看見窗台縫隙有顆小草被吹得搖來搖去,一時有些手癢,忍不住伸手把它揪了起來。
才剛伸手,上頭“啾啾”兩聲,她福至心靈,趕緊一縮,“吧嗒”一聲,果然一滴白白的燕子耙耙落在窗台上。
幸好她閃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