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能夠看出, 劉榮想要開荒種田, 向他討教田策,是出於真心實意,背後並沒有其他算計。至於畜牧,或許是臨時起意,但就其提出的條件,對趙嘉隻有好處,並無壞處。
劉榮以庶人身份戍邊,沒有歸入軍隊, 比照從他郡遷來的百姓,種田放牧都是題中之議。先前幾次提到郅都,估計也是為了從側麵告訴趙嘉, 他所行並無違規之處,更深層次來講, 應當是符合“上意”。
掃一眼守在門外的騎僮, 趙嘉心中更添幾分篤定。
劉榮沒有催促, 坐回到地爐邊,溫和道:“榮剛至邊郡不久, 安頓需得時日,今歲春耕未必能趕得及。且開荒田、養地、置農具、市牲畜,樁樁件件都非小事,如不能用以善法, 空耗時日不得寸功。榮非不通俗務之人,知曉其中厲害, 故向郎君請教良策。”
趙嘉思量片刻,言郡內有專市農具的商鋪,新出的犁具很是省力。關於耕種之法,每歲春耕之前,官寺都會張貼告示,召三老力田入城授良法,令其歸鄉後教予鄉民。
“邊地苦寒,天災人禍不斷,畝產兩石即為豐年。嘉不過僥幸,從田書中尋得先民之法,呈於太守。”
趙嘉飲下一口熱湯,從獻馴牛之法開始,將事情娓娓道來。
“牛鼻穿環之法,想必君已知曉?”
劉榮頷首。
“除此之外,有代田輪耕之法,堆肥厚田之法,選良種及防蟲害鳥雀之法。”趙嘉一項項數過來,“此間種種,官寺都會貼出告示,廣告郡內百姓,章程比嘉所知更為詳儘。嘉之田策並無出奇之處,究其根本,無外乎‘精心’二字,實不敢收君之饋贈。”
“郎君謙遜。”
“不然。”趙嘉搖了搖頭,“民間有俗語,靠天吃飯。風調雨順則五穀豐登,民能飽腹;天降災禍,非人力所能及,縱有再多良法,亦無用武之地。”
趙嘉的話中透著無奈,但也是事實。種田的法子再好,天災下來照樣白搭,一場冰雹就能讓農人整年的辛苦化為烏有。
“嘉未曾到過雁門郡,對沃陽縣也不甚熟悉,然邊郡之地,霜凍雨雹都是常例。君要開荒田,應多詢沃陽鄉農,其最知風雨天候。如能請得擅田老農,更能事半功倍。”
“謝郎君指點。”劉榮拱手。
“不敢!”趙嘉側身避開。
自去歲豐產,官寺即有意推行趙氏耕田法。結合牛耕和新農具的使用,隻要北邊的鄰居不出幺蛾子,老天也沒有突然翻臉,雲中郡必會再迎來一個豐年。
劉榮所求的田策,基本都會寫在官寺的告示裡,比趙嘉總結出的更為詳儘。這些方法全郡都知道,不日也會傳入雁門郡,趙嘉自然沒理由收下他的絹帛和銅錢。
最重要的是,沒有絹帛和金錢往來,無論將來出現什麼問題,都不會予人把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趙嘉自認不是真金白銀,將來步入朝堂,沒法事事周到,總會有人看不順眼,尋機找麻煩。同理,劉榮雖然已為庶人,其景帝長子的身份終究無法抹去,景帝朝不會出現太大的風波,到了武帝朝,難保有小人背後鬼蜮。畢竟他還有一個諸侯王的同母兄弟。
小心無大錯。
縱然是多此一舉,也好過日後被人抓小辮子,事到臨頭才感到後悔。
劉榮一度陷入死地,對政治的敏銳遠勝趙嘉。無需趙嘉多做解釋,就能猜出他這麼做的深意。感到驚訝的同時,也不免有些汗顏。
或許是離開長安讓他過於放鬆,許多不該忽視的問題竟被直接拋在腦後。
“趙郎君之智,榮欽佩。”
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開,也不能說開,彼此明白就好。
劉榮所求非隻田策,更有畜牧之法。結果不等趙嘉出言,這位前臨江王就笑著表示,初來乍到人手不足,今歲專注於開荒,畜牧之事等明歲再言。
他口中的“人手不足”絕非托辭。
出發前往沃陽縣之前,劉榮本已做好心理準備,可真到了縣中地界,他還是吃了一驚。
裡聚村寨多被焚毀,昔日人來人往的縣城幾儘成為廢墟。百裡之地荒無人煙,倒是野獸見了不少。
在一座未遭火焚的裡聚安頓下來,劉榮前往官寺請見長吏,簽下戶籍。
比起城內的荒涼,官寺內就顯得格外繁忙。
上一任沃陽縣令在城頭戰死,新縣令尚未到任,縣尉被抽調至郡城,縣丞暫代縣令之職,一個人做三個人的活,其敬業愛崗、加班狂的程度,和沙陵縣丞實有一拚。
獲悉劉榮要遷入沃陽縣,準備在這裡開荒種田,縣丞完全是舉雙手歡迎。至於劉榮是景帝長子、前臨江王,會否引來長安關注,縣丞已經沒時間關注。
現下的沃陽縣人口凋零,彆說庶人,野人都不見幾個。沒有人耕種,大批的良田都會淪為荒地,開春就長草,不出幾日就能和北邊的草原連成片。
這還是在邊郡,換成南邊的郡縣,信不信前腳拋荒,後腳就給你長出一片原始森林。
良田成了荒地,今年的稅賦自然沒有著落。縣丞倒是可以光棍,自己摘掉官帽,抄起刀劍去軍隊打拚,縣中留下的百姓怎麼辦?
縣丞正頭大時,劉榮站出來表示他來接手,簡直就是雪中送炭。看過郅都親筆文書,縣丞更沒了後顧之憂,當即大筆一揮,將城外的大片荒田圈出來,交給劉榮耕種。
聽完劉榮的講述,趙嘉開口道:“君過雲中城時,可曾看到城牆上的告示?”
“未曾。”劉榮搖頭。
“魏使君下令抓捕盜匪野人,罰為城旦。“
“盜匪野人?”
“然。”趙嘉點頭。
“罰為城旦?”
“然。”趙嘉繼續點頭。
劉榮沉吟片刻,恍然大悟,當即頷首道:“榮歸雁門之後,必遣人往郡城。”
經趙嘉提醒,聯係雁門郡的情況,劉榮突然間醒悟,郅都高舉屠刀的行為,簡直是太過浪費!
除了匈奴探子和罪大惡極之輩,一些無賴和遊俠基本是可殺可不殺,殺了頂多在城門外多壘幾顆人頭,威懾宵小;不殺的話,儘數都能充為城旦田奴!
最為關鍵的是,郅都本身就是威懾,少幾顆人頭根本不構成問題。
雲中郡缺人,魏太守不是礙於臉麵,估計都能跑到定襄郡去抓野人。郅太守還在舉著刀大殺特殺,實在是不會經營,純屬於浪費。
和趙嘉交流半日,劉榮被成功帶歪,開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問題。兩人越說越投契,赫然發現,彼此當真很有共同語言。
“非胡寇性蠻,不得教化,亦可抓為臣妾。”劉榮頗為扼腕。
他所言的“臣妾”不是指妾室,而是指奴隸,這是周時就有的稱呼。
兩漢時期,仆人都很少自稱奴,更沒有哪個女子會想不開,貶稱自己為“奴家”“奴奴”。即便是搞出“夫為妻綱”的董仲舒,也沒將女子的地位貶到這般地步。他真敢這麼乾,親娘的棺材板都會按不住。
故而,劉榮話一出口,趙嘉就明白他的意思。
這位明顯是在可惜草原上的匈奴抽不服,要是能抽服,抓幾百個來種田,人手不足的問題馬上就能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