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風花如悔(2 / 2)

琉璃鐘,琥珀濃 容九 11270 字 8個月前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傳不去消息,外頭的動靜也聽不著。

隻是在沈將軍親自登門時聽說沈一拂狠狠挨了一頓家法,皮開肉綻的走不了路,才沒法來致歉。

老將軍保證自己那一時糊塗的逆子已然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處,婚期不變,一切照舊。

何其諷刺。

兩家就仿佛什麼沒有發生過一般,喜慶洋洋地掛起了燈籠,廣撒了請帖,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驕陽似火,半個北京城的閒人都上趕著來瞧熱鬨。

大紅花轎熱的像個蒸籠,連空氣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轎,厚厚的蓋頭擋住了視線,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著。

沈一拂就在她身畔處。

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她知道自己欠他一個解釋,沒有想到再見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與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等在洞房花燭中。

是忐忑,是期待,還是害怕?

妘婛聽著外頭的喧鬨,愈發覺得時間難熬。

等到夜幕降臨,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鬨聲著近了,她忙不迭將紅蓋頭垂下。

門一開,酒氣就順著風灌了進來,蔓至整個廂房。

不曉得他說了句什麼,把門外那些個插諢打科的人一一驅散了。

聽著腳步是虛浮的,時重時輕,生生能將的人心踏了個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覺屏住呼吸,卻看到一雙皮鞋止在幾步前沒有繼續向前。

屋中靜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她以為沈一拂會這麼繼續和她空耗下去時,紅蓋頭驟然被掀開,一雙深眸猝不及防浮現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彎下腰來,一雙眼半開半闔,瞧著是真的醉了,又像是異常清醒。

她被嚇著似得將身子往後一傾,隻聽他說:“你可滿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個字,仿如控訴。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願。

不甘願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擺布,或者說,他不甘願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沒有。”哪怕遲了,她還是想要解釋清楚,“我從沒有和我阿瑪說過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並不願坐在這兒。”

尤其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鎖著她,“五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所難了?”

她皺眉,“你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將手中的喜秤隨手丟到一邊,“你對我一無所知時,對這門婚事沒有異議,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時,卻稱是我虛偽,不給人半點辯白之機就將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誰曲解了誰的意思?”

妘婛雙手疊交在一起,指節攥的發白,“十五年的時間,你從來沒有想過了解我,事到臨頭卻追起了洋風……你們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慣我們這樣守著院子、足不出戶的女子,什麼給時間彼此了解,還不是為了尋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聞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無半點笑意。

又是這個眼神,一種“夏蟲不可語冰”、一種“你這樣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卻又不肯示弱,仰頭道:“非心儀我者,非我心儀者,當機立斷,何錯之有?”

少年抿了抿唇,臉上原本好像還有一點兒光亮,聽到這句話不禁黯淡了下來,“好,好一句非我心儀者……”

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好像覺得沒什麼可說的,隻是看著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麼就拗起來,說了這樣刺人的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正想要服個軟,忽聽他道:“那你,為何還坐在這兒?”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轉過身,背著她,冷冷問:“當機立斷,何以未斷?”

一句話,好似能將一顆心刺穿,搗碎,一瞬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自是一個沒有洞房的花燭夜。

紅燭的光暈本是醞著美好的使命,可是,滾燙燃燒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涕淚滂沱的見證,滿目生輝的短暫。

妘婛一人蜷縮在床邊,發著呆,不知什麼時候燭火都滅了,天還鴉青著。

屋裡空蕩蕩的,想起出門前額娘的諄諄叮囑,她的眼眶不覺委屈的紅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眼見天色亮了,聽到敲門聲,忙克製住,把麵上痕跡抹了個乾淨。

來的丫鬟都是頗有眼力勁的,看額駙不在屋內,也不多問,一麵笑著替新娘子換裝,一麵差下人去書房喊人,間隙還說了不少寬慰人的話,不自覺也能聽入耳幾句。

是了,以後在同一個屋簷下,誤會也好,隔閡也罷,總有機會慢慢撫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尋人的仆從慌慌張張的回來,說翻遍了院子,乃至整個沈府,都沒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將軍不敢聲張,隻能派出家將先行搜尋京城,好幾日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沈家小少爺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憑空消失了。

半個月後,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來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堅的輪渡,臨行前寫了兩封家書,托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將會繼續未完成的學業,待學成之後,自會負荊請罪。

另一封,是給妘婛的。

隻有短短幾行字:不告而彆,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諒達雅鑒。此前種種,錯在於我。如願等我,三年之內,我必歸來。如若不願,婚書藏於床後方櫃,可帶回王府,當此婚約無效。待抵達大西洋彼岸,我將寄回信址,盼見複音——如你還在。

望好。

隻是妘婛沒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後的某個午日,她突然小腹絞痛,彼時沈家老爺和親王剛好都不在北京,將軍夫人差人請來了京中名醫,兩副藥下去,不僅毫不見起色,病情反倒急轉直下,入夜後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來了洋大夫給她打了一針,才稍事醒轉。

妘婛躺在床上,隻覺得渾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間聽到外頭洋人說什麼“開刀”、“手術”,又聽到婆婆說什麼“那可不就是開膛破肚”“給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毀了清譽”雲雲。

耳邊的聲音漸行漸遠,她看著床簾被風拂起來,總是在即將飄到窗邊時,落了回去。

一霎時,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

那時,她是紫禁城裡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歡圍著她打轉。有一日,皇後娘娘帶來了一個男孩兒,半是說笑道:“妘婛呐,你阿瑪為你尋了一門親,他就是你未來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著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麼小,這麼瘦,我不喜歡他……嗚嗚嗚……”

哭著哭著,一塊乾淨的手絹兒遞來,小男孩像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會好好吃飯,長得高高大大的,不會讓你受欺負的。”

她試圖張口,想要說話,呢喃兩聲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無人察覺。

隨後陷入無儘黑暗,再也沒有醒來。

1911年冬,宣統三年,雪夜。

愛新覺羅妘婛,因急性闌尾炎,於沈府逝世,年僅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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