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皇帝剛剛登基那會兒國庫虧空,朝廷想讓民間富商吐出些油水,於是幾個王公大臣都被分配了任務,江浙一帶便由妘婛阿瑪負責。
她之所以會對這名字有印象,是一次偶然從書房路過,聽親王怒不可遏嚷了好幾次“林瑜浦”,才知道這麼一號人物。
會不會隻是湊巧同名?
妘婛抽出書信,展開。
開頭先寫道“兒不孝,不能侍奉父親,然兒實非得已,不敢累及家族,是以多年不曾寄信”之類的致歉之語,她仔細閱了一整段,隻看字字句句皆在訴己之悲,卻不見信上寫明不得已的緣由,又細細往下瞧。
“兒辜負父親厚望,但兒近來恐行險峻之事,歸期未定,唯有未了心願,便是雲知。求父親顧念這點血脈,接納她回林家撫養成人,令她代兒儘孝。”
後頭許多字跡被水暈開,辨不太清,妘婛放下,發了好一會兒的怔。
她著實沒有想到雲知竟然會是蘇州林家的孫女。
雲博約隱姓埋名長居山林,許多年都沒有和家裡聯係,也是近來預感到了什麼,才想著要將女兒托付給林瑜浦,隻可惜這信沒來得及寄出去就發生了意外……
她默默歎了口氣,眼看日頭高聳,忙收好了信及物件,匆匆的往回趕。快到徐郎中家時,一眼看到他站在小山坡上四處張望,鄰裡好幾個幫著一起高喊“雲知”的,妘婛忙將布兜貼著腰裹著,借著外裳鬆鬆垮垮的掩飾好,衝徐郎中招手說:“徐叔,我在這兒!”
徐郎中家是真的急壞了,就連徐氏看她沾了一身的黑泥慘兮兮的模樣,都拉著她的手進屋道:“雲丫頭,你怎麼就不聲不響的跑了,可讓你叔一頓好找……”
妘婛小聲道:“我沒有跑,我就是……想阿爸阿媽,想回家看看……”
徐郎中小雲知委屈巴巴的模樣,難免心疼,忙讓妻子去打洗澡水,又蹲下身輕撫著她的頭發說:“之前你病著,你阿爸阿媽那兒,叔就擅作主張先把他們火化了,過幾日再把後事一並辦了……就葬在西坡如何?”
妘婛搶聲說,“徐叔,我想帶他們回蘇州去安葬。”
徐郎中一愣,“丫頭……你是記起什麼來了?”
裡屋正在燒水的徐氏也忙不迭出來問:“你真是蘇州來的?聽你阿爸提過那裡什麼親人沒?”
妘婛低下頭,“……我祖父應該在的。”
兩夫.妻交換了一下眼神,徐郎中問:“知道你祖父的家住在哪兒嗎?”
妘婛唔了一聲,裝作是努力回憶的模樣:“我隻記得是在山塘街一帶……”
“那你祖父叫什麼名字?”
妘婛輕輕搖了搖頭。
她本是想說的。
如果能讓徐郎中寫封信告知林瑜浦孫女流落在此,常理來說應該會來人來接她。但她轉念一想,一封信從仙居到蘇州不知要多久,能不能送到尚未可知,就算來了人,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雲知的爹媽可都是被害死的,她可不敢在這村子多留;另外,林瑜浦既是富甲一方的有名人,就算是徐郎中不說,小縣城郵局內可未必都是守口如瓶的,萬一再惹人議論,前幾日的裝瘋賣傻豈不是都白折騰了?
安全起見,住址和名字不能透露。
妘婛看徐郎中犯了難,道:“我雖記不得祖父家的住址,但我小時候在那兒生活過,對那……那胡同是有印象的,如果能讓我去山塘街那兒轉一轉,多半能、能找到的。”
這一招“先抑後揚”可算是讓徐氏看到了盼頭,不等徐郎中開口,她先答應了下來:“這好辦,讓你徐叔帶你去,台州離蘇州也不大遠,去市裡坐火車,都不用兩日就能到。”
徐郎中沒想好,猶疑道:“家裡的事……”
徐氏道:“家中有我,你甭操心……雲丫頭想見祖父,咱可不好拖太久,耽誤人家團圓呐。”
仙居地屬浙南,仙霞嶺延伸分叉南北,永安溪自西向東穿流,景致極美。
妘婛的阿瑪作為親王中的守舊派,從小到大彆說讓女兒出遠門,連出個家門都要限製時間,如今有機會一睹從前隻能在畫上看到的山川水土,沒想到竟是在身死之後。
一花一鳥,一草一木,都悄然落入一雙好奇的眼中。
出山的路崎嶇難行,有好多次,妘婛都認為自己走不下去,但隻稍坐片刻,喝幾口水、吃點兒餅,消散的力量好像又能重新攢回來。
山路她沒走過,隨竹筏漂流而下也是初體驗,哪知半路刮來了一陣積雨雲,縱是徐郎中拿草帽給她擋了頭還是淋濕了大半身,想著這下怕是要染風寒了,然而雨過天晴豔陽一照,抵岸時身上曬乾之後愣是沒有任何不適。
這野丫頭的軀殼倒是比從前的身嬌肉貴能扛得多。
也算是五頭一次體驗到皮糙肉厚的妙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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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是個將三教九流各色人種全混雜到一處的地方,上至西裝革履、穿金戴銀的“貴人”,下到粗布草鞋、蓬頭垢麵——與妘婛同款扮相的“鄉下人”,再加上停在街邊的黃包車夫、光著膀子賣光餅的大漢、乃至窩在雜鋪裡舉著煙槍的“癮君子”等等等等……
徐郎中買好了票,緊拉著她順著人潮擠進站台,到處都是人,卻不見維持秩序的——妘婛礙於身高,墊著腳尖望了好一陣,總算瞧見了剛入站的綠皮車,宛如一隻飛快的鐵龍,吐著黑煙低吼而來。
來不及細瞅,徐郎中拽著她的胳膊前行,好容易上了火車,仍持續在人擠人中去尋覓落腳之處——他瞄準一處窗邊的空缺,眼疾手快的把預備好的板凳往那兒一放,撈妘婛坐下,就算是占了個地盤了。
徐郎中將行李衣物塞到頭頂的鐵架上,抱在懷中的包裹是兩壇子骨灰,待車門關上,人群稍微穩定方才席地而坐,說:“丫頭,你忍一忍,睡上一覺天亮就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