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隅是沈家長子, 卻非嫡子。
據說其生母是一名歌姬,因身份低微從未進過沈家大門,直至病故, 沈家才將這名義上的大兒子接回沈府,就連字都是入府後才取的。
一隅,偏安一隅, 其義自見。
沈一隅長沈一拂五歲, 是個穩重的性子, 沈家諸多家業,沈邦皆交由他操持。說起來,她嫁入沈府半年,這位名義上的“大伯哥”待她算是不錯,唯一一次“交鋒”, 是因大嫂孫氏告上狀來, 直指五格格貼身丫鬟茜兒勾引她的丈夫。
茜兒哭哭啼啼, 說是大少爺用強, 而沈一隅堅稱是茜兒主動示好,他喝醉了酒方才情不自禁。妘婛與茜兒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焉能不替她討說法?眼見著就要鬨出家門,茜兒忽然改變口徑, 跪著承認己過。
最後沈一隅出麵挺護, 免了茜兒的罪, 但格格的陪嫁丫鬟成了大少爺的通房丫頭,終不是什麼光彩事,格格很長一段時間心裡都沒過這一坎。
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她不願回想, 但聽到電話裡的聲音時,仍條件反射握緊了一下話筒。
沈一隅雖沒聽到聲音,但見電話沒直接掛斷,道:“昨夜是我急躁了。但是你,你也未免太令人寒心了。爹是將你逐出家門,可你也不想想,你這教育家、科學家當初是誰栽培的?你離家這麼久,一次也沒回來過,如今得知爹受傷,竟還拿那些外交辭令來敷衍我!”
“爹此回是得了上天庇佑,保住一命。事情發生時,他人不在車上,可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抓不到人,這樣的事,明天,後天,隨時還會發生!”
雲知不明白他說的什麼事,她不敢應聲,隻能靜靜聽,那頭情緒激動了會兒,又低歎了一聲,“二弟,你為那些外人苦心籌謀,你拿命去搏,結果呢?他們的子彈和槍頭對準的誰?你可知,這次爹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時都叫著你的名字!”
“即便當年爹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過去這麼久,哪有做兒子的對老子如此記仇?我可記得,你待外人可都寬厚的很!不說彆的,單是那七貝勒,你救了他多少回?可他呢?他連你給他姐姐墳前燒一炷香的機會都不給!你被捅成血窟窿、倒在雪地裡的時候,他卻在跟旁笑!你說爹狠心,冷血,殘酷,那也不及人家萬一!”
沈一隅聽到電話前傳來一聲呼吸的顫,終道:“好,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不逼你,你就繼續留在上海,護你的故人之女。這回爹要是徹底寒了心,他的手腕,你不是沒領教過,回不回來,自己看著辦吧。”
盲音傳來時,雲知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聽的清清楚楚。
那個“七貝勒”,說的是小七,可是血窟窿,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不敢信,甚至不敢猜,幾乎想要立即衝去鸞鳳園求證。
可人站起來,膝蓋一軟,邁不出步子,又坐了回去。
如若逼問,祝枝蘭隻會問她從何處聽來,他未見得會和自己說真話,尤其事關沈一拂。
慌亂中想起了一個人,搖通電話時,聽那頭的人問來,她第一聲“蘇先生”都微微發抖。
“雲知小丫頭?怎麼了,是不是你們校長心病犯了?”慶鬆道:“彆急,慢慢說。”
“不、不是……”
該如何問,慶鬆才能告訴她?
她深吸一口氣,“沈先生今日有急事離開上海,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找沈先生的。”
“什麼電話?”
“我也不確定、應該是沈先生的哥哥……好像是他父親受了傷,或是生病,希望沈先生回去看望。”
慶鬆沉默了一瞬,“也許沈琇就是回京看他爹的,我試試看能不能聯係到你們校長,你就彆管了,早點回家去,這段時間沒事彆去他家。”
她怕他掛電話,忙道:“蘇先生!”
“怎麼了?”
她的指節捏的發白,道:“我聽到電話裡的人,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連你給他姐姐墳前燒一炷香的機會都不給’,這‘姐姐’,是指七爺的姐姐,沈先生的……前妻,對吧?”
慶鬆的語氣明顯肅然起來,“他還說什麼了?”
“還說,血窟窿、雪地什麼的……”
慶鬆“哎”了一聲,“沈重也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在你們校長沒聽著,否則指不定心臟病都得複發。回頭你就不必和沈校長複述了……”
“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個你就……”慶鬆似在思忖該不該說。按說是不該說的,但他親眼見過沈一拂對這丫頭是如何地在意,不免又有些猶豫,“你問這麼多作甚麼?”
雲知壓製著呼吸,道:“我曾聽七爺說過,沈先生拋棄妻子,遠渡重洋的事,是否……後來他回到北京,想要去拜祭亡妻,七爺不同意,才、才同祝七爺發生衝突的?”
慶鬆聞言,終於憋不住了:“這你可就想錯了。就沈琇那榆木腦袋何曾會和老七發難?七爺……倒也並非不許他拜祭,隻說若他若要拜祭,需得到她墳前跪足一天。”
她心窩亂跳,又聽他歎了一口氣,“是妘婛……我是說五格格,葬在北麓山中,你可知那二月的北京,尤其是山林之中,莫說跪,尋常就是站著不動一小時人都得僵著,更何況他,他心臟不好大家都曉得……小七這要求,哪是要他跪,擺明是要他死。”
雲知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但聽慶鬆聲音飄飄渺渺的傳來:“但沈琇答應了……我也是後來才知曉的,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從國外回來,趕了數月的路,一抵達北京,本是迫不及待要回府見妻子的。
那時距五格格病故已過了三個月,沒人知道,沈琇在得聞噩耗是什麼心情,也沒人知道,他從北麓山腳,一步步拾級而上,是懷著何樣的心情。
隻聽聞,那日天降大雪,他靜靜跪在墓碑前,從雪花初舞到銀裝裹素,待沈府的人聞訊趕去,他從頭到腳都覆著一層寒霜,眉睫都凝著冰,眼睛睜不開了,人還維持著跪坐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便如一尊冰人。
沈家人嚇壞了,差點以為二少爺凍死,上前一探人還有鼻息,自是要將人背下山,卻有什麼物什從二少爺手中落下,七貝勒見了,撿起來,突地大喝一聲,踹開了小廝,不由分說的用那物什往沈琇背上紮去。
“那金釵,是妘婛出嫁時小七親手為她戴上的,後來不知所蹤,哪想竟不聲不響被沈琇帶走……”慶鬆說到這兒,默了好一會兒,“小七是真恨極了沈琇,看他真的肯跪死在姐姐跟前,那……”
那恨意,唯有更甚。
於是他用那釵往沈琇左背上紮,一下一下,勁力驚人,旁人攔都攔不住。
直到被人強行拖開,七貝勒指著凍得發青、倒在雪地中的沈琇,一個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姓沈的,裝什麼情深幾許?扮什麼追悔莫及!你離開的這段日子她有多難多痛,你這輩子也無法體會!哈哈哈哈哈哈……今日你就算跪死在這兒,你至少還知道她愛你!她呢?她死的時候,什麼也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了……”
雲知覺得自己心臟鈍鈍的,茫茫然的,這段轉述語調平穩,她卻如同聽到了北麓山上那一聲聲嘶聲力竭。
她克製著聲音,慢慢吐字:“後來呢?”
“到底是釵子,不是真的利器,人還被凍成那樣,失血也不多,搶救及時,命算是撿回來了……撿回來的,也隻剩一條命了。”慶鬆的聲音低啞著,這樣的往昔即使由他這樣的局外人回憶一遍,也掩不住那血淋漓的氣息:“罷了罷了,今夜我也是不清醒,竟同你講了這麼多……我隻是希望你彆誤會你們校長,他……也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