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睡得並不踏實。
夢裡她仿似成了一隻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猴子, 睡到半夜一度驚醒……才發現是被沈一拂圈在懷裡,長腿搭著她的腿,下巴抵著她的腦門。
雲知哭笑不得。
她緩緩地把自己的小腿抽出來, 揉了揉。
這個睡姿, 是他睡前看她鬱鬱寡歡, 不安分地從背後摟住她說:“對我來說,最難的時候就已經過去了。”
是續著前一句的“人人皆難”。
是啊, 活著不易, 但能感受到彼此還活著……已是萬幸了。
感受到綿長的呼吸拂過頭頂,癢癢的,雲知輕輕翻了個身,蜷在他胸前, 聽他心臟砰砰的跳躍聲, 重新入夢。
再醒來,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她聽到聲音第一反應去摸床畔的人,摸了一個空,發現沈一拂已經離開了。
倒是床頭留了一把鑰匙附張字條:如無要事,我會留在房裡等你。
她這才鬆一口氣,穿好衣裳開門,看到祝枝蘭精神抖擻地同她打招呼:“妹妹,一起吃早點?下午就要走了, 早上必須得吃一頓地地道道的天津菜……”
瞅他這傻樂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沈一拂就住隔壁的事。
她本要說改坐船, 又想到昨晚還沒找過林瑜浦, 道:“我想同我祖父一起吃。”
“那就一起……”遭姐姐一橫眼, 祝枝蘭立即改口,“行,那我吃過再來找你……們。”
洗漱的時候, 福叔來敲門,喚她一起過來用早餐。
一邁入屋內就聞到香味。四方桌上擺著好幾樣熱騰騰的天津小吃,福叔說老爺一大早就差他去對街幾家鋪子逛逛,她搬了個木凳湊上前,不止有狗不理包子、煎餅果子、耳朵眼炸糕、芝麻麵茶,連果仁乾都裝了滿滿一碟子……
她一時傻眼:“祖父,這麼多,吃得完麼?”
老爺子今天精神頭似乎不錯,將一大碗豆漿倒玻璃杯裡,挪到她跟前,“嘗個味道,來趟天津也不容易。”
雲知先揀了個雞蛋果子,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的,正要誇兩句,就聽祖父問:“昨天,沈先生找過你了吧。”
她差點給噎著。捧起豆漿猛飲幾口,含糊答道:“有是有,不過我和他說我睡下了。”
雖說是和他一起睡來著。
“他來尋過我了。”林瑜浦說。
老爺子神色平和,顯然不知他的寶貝孫女昨夜和人同床共枕這一茬。
“啊……他說什麼了?”她配合著問。
福叔給泡了一壺新茶,笑說:“老爺同意坐後日的船回去了。”
雲知偏過頭,笑說:“我也覺得坐船穩妥點,有單獨的包廂嘛,再雇幾個保鏢……哦對,上船之前多買點吃的吧,以防萬一,儘量就不碰船上的飲食了。”
祖父朝她瞧了幾眼,看花樣年華的孫女兒一身素襖,一副脫略慣的姿態,連頭發都是隨隨便便係個結,不覺喟歎:“小小年紀,本該和你兩個姐姐一般,嬌生慣養的玩兒,無憂無慮的念書,如今卻要提心吊膽的操這些心……”
她給祖父夾了一塊豆腐,“祖父心疼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嘛。等回到家,一切就雨過天晴了。”
林瑜浦似有心事,片刻後:“當年你阿爸,就不該把那鑰匙給你。”
“他又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這麼多嘛……”又給祖父滿了茶,想說等回到蘇州把鑰匙和印鑒卡找出來,再商討一下如何處理。
誰知祖父卻說:“好在,等保險箱的期限一到,就與我們無關了。”
期限?
她這才想起保險箱是有租期的。
“什麼時候到?”
“明……”祖父敏感一挑眉,“問這個做什麼?”
她本想說,如果快要到期,就這麼離開天津會不會不好……
“我就是問問。畢竟是阿爸的遺物嘛……”
林瑜浦神情複雜看了她一眼,“祖父不願開保險箱,你是否心裡另有想法?”
她連連擺手,“我們都沒安全離開,外邊隻怕還有許多雙眼睛盯著,當然按兵不動的好。”
祖父看她眼珠子咕嚕一轉,欲言又止,索性等著她繼續。
“隻是,萬一真的流落出去,會不會引發什麼禍患?”她瞅著祖父的臉,想了下,試探道:“或者,您可以考慮讓沈先生開箱,他爹畢竟是直係司令,東西在他手中,彆人就算想搶,也未見得有那麼容易吧?”
林瑜浦冷哼一聲,“沈邦此人老奸巨猾,如何能信得過?”
“所以我是說沈先生,他的為人,祖父應該信得過的。”
祖父敏銳挑起眉,“你同他倒是聲氣相通,怎麼,他讓你來做說客的?”
這還真不是,沈一拂倒是一心隻盼著她平安離開。
“是我自己的想法,但若祖父願意把鑰匙交給他,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即便他會因此陷入險境?”
她一噎。
祖父:“總不能因為祖父不同意婚事,便不顧及他的死活了?”
是啊,一旦沈一拂經手,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眾矢之。
換作之前,哪怕前一個月,這個問題拋來,也許她都會猶豫。
可現在……
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沈一拂會怎麼想。
他是少年時就決意為國捐軀的男人,但凡有機會能阻止惡行,他都不會放棄才對。
林瑜浦看她訥訥不答,道:“不必想了,即使你可以不顧及他,沈先生也是拿不了的。”
“為什麼?”她問。
“印鑒卡的主人才能開箱。”
她啞然片刻,“也就是說,非得祖父開箱?那、隻是開一下,也會有危險的麼?”
祖父暗暗歎了一口氣:“我問過沈先生,他也覺得藏在保險箱裡的,極有可能是文件、資料或是地圖,文字的東西一旦看過,又如何撇的乾淨?”
原來這才是祖父最大的顧慮。
一旦開箱,彆人若無法從沈一拂那裡占得便宜,祖父作為見證人,十之**還會被找上麻煩……到時即便祖父堅稱不知情,旁人又如何會相信呢?
雲知心裡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道:“那我呢?我是阿爸的女兒,我也可以開的吧?”
林瑜浦神色一肅。
“我曉得此舉會累及家人……但、但我若是不回蘇州呢?”雲知急切看著祖父,“我取出保險箱的東西,就和沈先生一同回北京,如此,不管幕後凶徒是誰,他們都不會聯想到林家去……實在不行,您回到上海之後可以登報,就說、說您不同意婚事,是我……”
話沒說完,林瑜浦憤一拍桌,力道之大,將桌上的幾樣點心震得抖落在地。
福叔看老爺動了怒,忙上來撫他的背,又對雲知說:“五小姐,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老爺最掛心的可不就是你的安危……”
“你讓她說完。”祖父撐起身,眼睜睜瞅過去,“繼續說。”
她揪著手指,踟躕了一下,咬牙道:“我曉得祖父關心我,祖父隻希望我們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走我阿爸的老路……我也曉得,即使開了箱,哪怕之後跟在沈一拂身邊,寸步留心也有隨時喪命的可能。”
“好。你這架勢是要說道理你都知道,可是你不願聽從。”林瑜浦看她一臉認真,使勁一捶拐棍:“怎麼,是被那姓沈的一攛掇,也想當一個慷慨就義的英雄了?”
若是往常,她該把話音止於此處,但這一刻也不知怎麼的,腦海中儘是林賦約臨終所托的那一副鄭重神色……
雲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夠相信你麼?
她抬眸。
“祖父。我不是想當什麼英雄,我死裡逃生過不止一次,平生對自己最大的期許,就是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開開心心的活著。”雲知在鴉雀無聲的房間裡輕輕地說,“可是,人若是不能無愧於心,又怎麼可能開心的起來?”
林瑜浦眸光狠狠一顫。
“當阿爸阿媽、大哥,還有那麼多有誌之士舍生忘死為理想、為國家付出,他們視為比生命更重的東西,既然交到了我的手中,眼見要流出去,總不能裝作沒有看到吧?我、我隻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以離開祖父、離開林家、甚至很有可能交待自己的小命……”祖父平平望過來,“這就是你的力所能及?”
她抿了抿唇,“萬事要總打最壞的打算,不就什麼都做不成了麼?”
屋內寂靜了一霎。
是看看林瑜浦鐵青著臉,她頓時意識到自己言語間的失妥,喃喃說了句“對不起”,就要伸手去挽祖父的手。
老人家卻將她甩開。
“五小姐,要不,你先拿點吃的回房間……”福叔說。
林瑜浦彆過眼,沒再看她。
“是知兒失言了。祖父,您彆動氣,我……晚點我再來找您。”
*****
雲知確是一時心急,那一番話卻不是意氣用事。
從當日沈一拂帶她去胡同見過駱川後,她就隱隱感覺到林賦約留給她的東西與近日、不對,與近年來的許多事端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隻是她畢竟是局外人,不敢妄下定論。
原本她隻想先保祖父平安,心裡盤算著回到蘇州再好生勸勸祖父,直到前一刻得知保險箱即將到期,再仔細回想,當初那張印鑒卡上的時間好像就到本年年底,掐指一算,恐怕就是這一兩天了。
莫不是,祖父著急離開,也與此有關?
沒頭沒尾,難有定論。隻能先找沈一拂推敲看看,她掏出鑰匙,不料進了他的套房,裡裡外外尋了一圈,愣是沒瞧著人。
雲知再度愣住。
分明說過會等她的,莫不是發生什麼要緊事,不得不離開?
本就六神無主,再加上沈一拂無故失蹤,心下更慌,她怔怔出門,正巧撞上祝枝蘭。
這才想起小七也是天津城的地霸,興許他能幫點什麼忙。
雲知將他拉到屋內,征詢一些關於銀行保險箱的知識。
“租期到的話,要過一陣還沒人認領,銀行就會回收。當然,每個銀行規矩都有所不同。”祝枝蘭常年做黑白兩道生意,對這些還是熟悉的。
“那要是……鑰匙和印鑒卡都丟了,是不是就拿不出來了?”
“可以做掛失申請,就是麻煩些,要是一時辦不出來,可以先續費延期。欸,你問這個做什麼,是幫林瑜浦問的?”
她忙說不是。
“就是我父親,我是說林雲知的父親,他臨終之前說在中南儲蓄銀行有保險箱,裡頭有東西留下來。”她斟酌了一下,說:“我也是忽然想起這件事,但又不太想讓祖父知道……”
祝枝蘭一聽,“嘖”了一聲,“莫不是給你的私房錢?”
“也許是吧。”她睨向小七,“拿得到麼?”
“哪裡的分行?”
“天津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