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北胡人一開始便是為了掩護賀拔剌不花的身份而買來的,他救他們,也不過是為了留下賀拔剌不花這枚重要棋子的性命。
這些人在他這個“心腸柔軟”者眼中,其實也隻是價值不高的棋子而已。
他並不關心他們的去留和前路。
“我叫烏洋,他叫敖瑞格楞。”
北胡人中間,突然站出兩個高壯的大漢,他們的衣服前襟上都浸著血跡,此時已變成暗黑色。
那個叫烏洋的大漢用生硬的漢話說道:“我們跟著你。”
趙疆一怔。
他曾做了許多年的王爺、許多年的皇帝,自詡身邊武將文臣的心思不是一眼看穿也能熟諳八酒,可他竟一時沒能明白這北胡人的意思。
烏洋與敖瑞格楞二人雙膝跪地,單手舉起,按在自己的左胸口。
“我們跟著你。”他們又重複道。
這是北胡人效忠的姿勢。
此刻,便是趙疆也不由得眉梢微動,露出些許驚訝來。
他慢慢道:“你們要活命,也有許多出路。大盛京城繁華,容得下幾張胡人的麵孔。”
這些人大多還處在青壯年,雖然胡人在京中注定要遭冷眼和嫌棄,但畢竟還可以賣力氣為生。京城用人的地方多了,不需要露臉的活計也多,隻要有手有腳,總不至於凍餓而死。
兩個北胡人卻依然跪在地上。
敖瑞格楞更年輕一些,漢話也說得更好。他道:“你救了我們,我們的命就是你的。”
烏洋補充道:“我會馴馬。”
又有幾個北胡奴隸站了出來,他們跪在那兩個剛剛受罰的奴隸身後,用聲調怪異的漢話說:“我會養羊”、“我會給馬修蹄”、“我力氣很大,能扛起兩根圓木”……
也有什麼都不會的,比如敖瑞格楞,他有些急切,嘴唇開合一番,隻道:“我不怕死!”
趙疆彎了彎唇角。
他的語氣依然和緩,隻道:“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我叫做趙疆。大盛的鎮北王趙英是我的父親,長公主齊淙是我的母親。”
“我家的封地在大盛的北境,雁峰的南邊。我父親和兄長統帥的軍隊,或曾殺死你們的父兄。”
“你們真的要跟著我?”
他的話在庭院中字字清楚。
他說的也的的確確是事實。
北胡人想要在京中生存已屬不易,想要跟在趙疆身邊,必將更加艱難。
庭院一側站著的北胡人朝他們的同胞呼喊。用的都是胡語,夾雜著“回家”、“背叛”、“走狗”這樣的詞彙。
這群人中領頭的烏洋隻是低頭沉默,但年輕的敖瑞格楞卻仍然氣盛,他朝那些責罵他們的同胞高聲回擊,一連串的胡語嘰裡咕嚕地從他嘴裡噴吐而出,連珠炮似的。
顯然,他不說漢話改說母語的時候,整個人都顯得聰明多了。
“我們回不去了!回去還有什麼嗎?!家裡的氈房和牛羊還在嗎,妻子還在嗎?!如果是在這個世界上流浪,難道不應該先報恩再死去嗎?”
“他是北胡的敵人,卻能救我們的命。我們被他救了,卻還要將他當做敵人嗎?”
趙疆不再說話,隻看著麵前跪倒的這些北胡人,他們亂糟糟的頭發,黑乎乎的頭頂,以及撫胸效忠的禮節。
他自己也在這一瞬間感到茫然。
兩方的北胡人都無法說服彼此。
當他們開始以憎惡的目光互相瞪視的時候,趙疆終於開口。
“你們可以留下。”他道:“任何時候,你們覺得此恩已報,都可以自行離開。”
烏洋和敖瑞格楞激動地重重一錘胸口。
他們身後的胡人也都跟隨著這個動作,齊齊捶打前胸,發出一聲聲沉悶的撞響。
這一陣悶響,比戰鼓擂動更令人心驚。
一旁的賀拔剌不花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他先將仍舊驚魂未定的老婦人吉烏火火扶起來,這才對趙疆鄭重一禮。
然後道:“我會帶他們走。”
他不會留在大盛的國都。
這裡有繁華的夜市,有美味的食物,有溫暖的氣候。這裡什麼都好,但不是他的家。
他的族人們像失去頭狼的狼群,但他們骨子裡依然屬於北方的草原。
他要帶他們回去。
趙疆對他點了點頭。
賀拔剌不花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個注定成就傳奇的北胡豪傑,此時隻是個滿頭彩繩小辮的青年人。這一笑之下,他輪廓英朗的麵孔上罕有地帶出了幾分屬於年輕人的孩子氣。
“如果能再見你,請你教我吹《棗紅馬》吧。”他說。
收到示意的鄧瑜一揮手,同文館門前把守的衛士便收起手中的長戟,放開了通路。
賀拔剌不花扶著腳步蹣跚的老婦人,深深地看了趙疆一眼,然後帶著那些不願留下的北胡人離開了。
鄧瑜瞧著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外麵街上的人流之中,依然對剛剛發生的一切沒有實感。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靠近了趙疆,低聲道:“他們是胡人……”
趙疆頷首。
“他們是胡人。”他重複道。
似乎在回答鄧瑜,也似乎在回答自己。
北境之北,雁峰關外,遊牧為生。
南疆有苗,所居隔水,種稻炊米。
西方多山,疊嶂之外有鹽民。東方有海,波濤所在是漁人。
今日賀拔勝嶽暴虐無方,北胡人感念他救命之恩,竟也能心甘情願任他驅馳。若來日……
趙疆一時間心潮澎湃。
征服一個敵人,並不隻有殺死他。
若能衣被天下,自有萬民來朝!
趙疆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這笑意讓靠近他的鄧瑜隻覺得心神俱震。
他隻聽二爺輕聲道——
“四海之內,天下同仁。”,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