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衣閣以衣袖上的紋飾區分高低品級,繡白者最低,繡藍者次之,繡紅的就隻有一位,便是繡衣閣的指揮使。
林驚一擺袍子,在趙疆對麵坐下來。
他的靴子上有雪水,袍角有血跡,但坐下來的姿態卻彷如文人墨客談詩論道般優雅,輕緩。
他對自己的到訪很有信心。
“我喜歡二爺這樣開門見山的人。”林驚道。
“吾等奉皇命清剿叛黨,有一餘孽脫逃,似乎是……往銀杏胡同這邊來了。”
他說得的很客氣,“這裡畢竟是長公主府的產業,若要搜查一番,總該跟主人家打個招呼。”
趙疆淡淡道:“指揮使連長公主府也要‘搜查一番’麼?”
他慢慢地往茶盅中注入熱水。
林驚並不捧茶,柔柔地道:“正是。”
趙疆又道:“若真在這銀杏胡同搜出了‘叛黨’,我長公主府又是否要與‘叛黨’連坐?”
林驚笑容一頓,“二爺嚴重,林驚怎敢以此行栽贓構陷之舉?除非——”
他慢慢地補上後麵的話:“除非這叛黨,就在二爺的府上……”
趙疆道:“天寒雪大,林指揮使不妨喝了茶,在我這府中歇上一歇。”他道:“你既然孤身而來,不帶隨從,不攜刀劍,就是我府上的客人。”
“讓客人操勞,不是我長公主府的待客之道。”
二人對視。
林驚道:“您真要讓我為難?”
趙疆這時笑了,“公主府的門是向林指揮使敞開的。”
“指揮使喜歡開門見山,不知是愛堆秀山,還是愛雁峰山?”
堆秀山在禦花園,是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高不過一丈,飾以名貴花草,意趣非常。
雁峰山在北地,是盛朝與北胡之間門唯一的天險。危不可攀,寸草不生。
林驚放在身側的手收攏為拳。
他沒有想到趙疆會如此大膽。
——他竟然要將繡衣閣的指揮使扣留在他府中麼?!
他的確不敢動趙疆。
趙疆背後倚靠著整個北境,倚靠著三十萬趙家軍,就連皇帝也隻能好吃好喝將他養在京城裡,在想出對付這三十萬大軍的法子之前不敢對他如何。今日他來,也是在試探趙疆的態度。
繡衣閣是皇帝的刀,自然不能違背皇帝的心意。
但他們是皇帝的刀!天威之下,有多少人未見刀鋒便已心蕩魂銷,骨軟神頹。
而此人卻朝著刀鋒笑起來,笑他自不量力,笑他狐假虎威。
笑他見山不敢攀,何其囂張!
林驚心中愈怒,麵上越柔。他不知道趙疆會不會狂到真的在長公主府殺了他,但他知道,如果今日趙疆真的殺他,不會有任何人為他哀悼。
眾臣自然拍手稱快,而皇帝恐怕也會因為獲得了趙疆的把柄而感到愉快。
他在憤怒的同時亦感到疑惑——
那個盧瑞麟不過是個江湖騙子,那逃脫的孩子也不過是個五歲的稚子,趙疆留他性命,又有何利可圖?
林驚是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的。他必須在自己的性命上增加籌碼,才可以徐徐圖之。
林驚慢慢道:“我猜二爺也是愛山之人。山景之壯,不同於河湖之美。”
“當年二爺在鷲山,可曾一覽絕壁飛泉?”
趙疆喝了一口茶,“林指揮使對北地的地貌倒是熟悉。”
林驚笑了,“林某一直向往北地風光。”
他知道剛剛這一句話已經奏效,站起身來,告辭。
“二爺心中願意親近英豪,林某敬佩,但有些‘叛黨’不過是江湖騙子,實在不值當二爺多費心力。”
林驚離開了。
趙疆倚入椅中,眯起眼睛。
鷲山他知道。是北地一險峰,長年盤踞著一股朝廷的叛逆,慢慢聚成了氣候,倚仗天險,一直是朝廷的心腹之患。
隻是他何時……去過鷲山?
***
盧兆雪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夢中閃過許多可怖的畫麵,醒來時渾身都被汗濕透了。
他慌忙爬起來,見爺爺給自己裝著茶的背包還好好地放在枕頭底下,這才悄悄地鬆了口氣。
院子裡有些輕微的動靜。
男孩趴上窗欞向外看去,見一個比他小一些的男孩正在院子裡奔跑。
一圈又一圈,也不知在追逐些什麼。
盧兆雪木愣愣地看了一會兒,轉身自己穿好了衣服,走出房間門。
那位和藹的管家老伯就站在門前,見他出來了,臉上便露出笑意:“起來了?來用早飯吧。”
盧兆雪站著沒動,“我要回家了。”
老於歎了口氣。
在院中打拳的趙疆緩緩收勢,他走過來,“先吃飯。”
盧兆雪抓著身上的小背包,“我要回家。”
趙疆拎起他就走,走到院中間門的時候另一隻手拎起趙璟。
兩個小孩像小雞仔似的被他夾著走到了廳中。
一個蘿卜一個坑的放進桌邊的椅子裡。
一人一碗稀飯,裡頭放一個戳碎了的鹹鴨蛋。桌子上還有四個小菜,一大盆醪糟。就這些。
盧兆雪看著碗裡和粥水和在一起的鹹蛋,眼睛都下意識地睜大了。
——他在家……從來沒吃過這麼簡陋的早餐。
這一刻他看起來很鮮活。
不過有點招人討厭。
趙璟一點不知道自己家的早飯已經被嫌棄了,非常乖覺地端起碗來“呼嚕呼嚕”地被粥喝掉了。
——他跑了二十圈,肚子裡正餓呢!
趙疆倒是看出了盧兆雪眼裡的驚訝,咳嗽了一聲,“老於,明日到坊市中買幾個人回來吧。”
老於趕忙點點頭。
他們這次上京的隊伍中帶的伺候人並不多,隨從裡更絕大多數都是軍中的武士,許多細活做不來。
若要在京中長居,免不了要再添些仆從。
老於出門前道:“葉撰書來了。正在前廳候著您。”
正在戳著碗中鹹粥的盧兆雪敏感地抬起頭來。
他不知道“撰書”是什麼,但他非常精準地補充到了那個“葉”字。
——會是爺爺的朋友葉伯伯嗎?!
趙疆已經三下五除二用完了早食,他站起身來,看著盧兆雪,道:“吃。吃完我就帶你一起去。”
盧兆雪端起碗,一股腦地將粥灌了下去,甚至還被嗆得咳嗽了兩聲。
趙疆帶著小孩來到前廳。
“謝過二爺救命之恩!”等在前廳的葉平已不知焦灼地踱了多少圈,此刻一眼看見那個跟在趙疆身後的小小身影,登時眼圈發紅,語帶哽咽。
即便不知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今早盧家上下被滅門的消息傳遍京城,葉平也知道昨夜這孩子逃出生天該有多麼驚險。
若不是趙疆庇護……
“葉某代摯友謝謝二爺保全這一絲血脈!”他再不多說,跪倒在地,“砰砰砰”連磕數個響頭。
盧兆雪隻看葉平這幅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最後一絲奢望也已破滅。
這天地間門,好像真的隻剩他一個人了。
有武士上前攙扶,葉平這才涕淚交流地抬起臉來,再看盧兆雪,又是悲從中來。
——昨日還粉雕玉琢天真玩樂的稚子,如今卻如受驚的鵪鶉一般呆滯瑟縮,這孩子受了大苦!
趙疆道:“不必謝我。”
“你可知是誰滅了盧家?”
葉平咬了咬牙,“知道。”
趙疆又道:“你帶走他,此後前途儘斷,且有性命之憂。”
他記得此人才乾平庸,做了許多年起居注官,戰戰兢兢,並無一絲傲骨。
如今看來,倒是他當年將人看輕了——
葉平眼眶通紅地道:“難道我為了前途性命,便能棄摯友血脈不顧麼?”
盧瑞麟最後時刻敢托孤與他,他就算再是個烏龜王八蛋,也不敢辜負!
趙疆這才微微讓開,露出後麵的盧兆雪來。
“兆雪,跟葉伯伯走吧!”葉平抹了眼淚道。
葉平見盧兆雪不動,以為他還在驚嚇之中沒回過神來,便上前想要伸手拉他。
——盧兆雪避過了他的手。
在葉平驚訝的目光中,他以一種遠超年齡的鎮定問道:“葉伯伯,你能幫我報仇嗎?”
他不知道繡衣閣是什麼,但那群人一定非常厲害,是非常非常大的官。
葉平的嘴唇顫抖了。
他可以豁出性命,不要前程,卻隻能做到儘量保全盧兆雪的性命。而他想到的辦法,也不過是帶上這個孩子,全家跑得遠遠的,再不踏足京城。
若說報仇……那是繡衣閣,那是皇帝啊!
盧兆雪轉向了趙疆。
“你能嗎?”他問。
趙疆看著他,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葉平看見了,忽覺得背脊發涼。
“我能。”趙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