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月闌珊後, 遲槿直奔藏書閣而去。他令戚施研磨, 自己則取一空白畫軸在桌上攤開, 筆尖點墨, 幾筆勾勒, 一女子倚門含笑而立的畫麵躍然紙上——正是戚施的娘親。
戚施立在一邊, 看迷了眼。
最後一筆落下,遲槿施法將墨烘乾,畫軸一卷遞給戚施。
“我回程時思量許久,你娘既能輕鬆瞞過玉安歌,定非等閒之輩。卻為何安居一隅?依我之見, 石橋鎮一事暫且不要聲張,調查你母親生平之事也最好秘密進行。”
戚施娘妻身上的疑點太多。
首先, 戚生財那般好色之徒不該對戚施娘親那樣的美貌女子不聞不問。
其次,單看她能瞞過金丹期的玉安歌將他卷進幻境一事便可看出,她絕非常人,又怎麼可能死的那樣不明不白?甚至連個墳都不曾留下?
再來,她既是含恨而死, 以她能耐,怎麼會任由戚家之人在她死後安然無恙的度過十五年之久?
最後,也是最令遲槿疑惑的,是幻境中戚施的模樣。憑他母親姿容, 他怎會是現在這幅模樣?他麵上那東西既非胎記亦非疤痕, 初時甚至能引出自己對他的厭惡, 這又是為何?
遲槿腦子飛快轉著, 從很早之前他便在想,也許戚施麵上身上那些是封印也說不定。
封印是陣法一種,有陣必有眼,需靈力周轉方可運轉。可若真是陣,陣眼又在哪裡?換丹田之時有遲家大乘期老祖親自坐鎮,難道沒看出什麼端倪不成?還是說這封印本就是老祖設的?如果這個推斷正確,那戚施娘親的死會不會也同老祖有關?
思緒多且雜亂,遲槿眉頭不自覺越顰越深,直到一聲“師兄”將他喚醒,他才從苦思中抽身,看向戚施:“怎麼了?”
戚施指一指他麵前畫卷,“這個也送我可好?”
遲槿低頭去看,原來他在沉思間竟是攤開畫卷又做了一幅畫。畫中人一身穿大紅喜服,頭戴金步搖,嘴角含笑看著畫外人。僅僅是略施粉黛,便勝卻人間無數女子——可畫上人是戚施,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遲槿看著畫中人愣了愣,忽然覺得臉有些熱。他清咳一聲掩飾尷尬,將畫軸匆匆一卷,交給了戚施。
戚施仔細將畫軸捆好,對仍不自覺皺著眉的遲槿道:“師兄不必費心,我知曉個中厲害,不會貿然聲張的。”
他小心翼翼將兩幅畫抱在懷裡,那鄭重模樣,仿佛他抱的不是兩幅普通的畫,而是什麼易碎的珍寶。
戚施道:“我同師兄一樣,回來路上一直在猜測我母親生平過往。但可能性千千萬,我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後來,也是忽然想起來,也許她不過是一個愛上戚生財這樣負心男子的可憐女人,根本沒什麼好查的。我初到月闌珊時,師兄不也勸我放下對師父不該有的念想麼?”
遲槿沒接話,戚施便接著道:“世上癡男怨女無數,其中總有一類人,即便撞了南牆也始終不願回頭。”
他語氣平淡地出奇,同初出幻境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判若兩人,遲槿反而有些看不透他心裡是否也是這樣想的了。怔愣片刻,他竟有些哭笑不得之感。
“你如今不過十五年紀,尚未成年的小娃娃一個,哪兒來的這些傷春悲秋的想法。還一幅看破紅塵的和尚模樣?難道你真不想知道你母親姓名麼?”
但不管怎樣,戚施那番話到底叫遲槿鬆了一口氣。若不是他出聲叫他,也許他這會兒還在憑空想些有得沒得恩怨情仇,陷在自己給自己設的死胡同裡走不出來。戚施說的對。事情的可能性千千萬萬,他都還沒搞清楚那紋路是不是封印,沒理由自己在一邊瞎猜。
“想。自然是想。做夢都想。”戚施露出幻境之後第一個笑,“但事有輕重緩急之彆,仙門大比在即,我不想給師兄丟臉。”
玉安歌討厭他是有理有的。他即醜且弱,除了給遲槿拖後腿外什麼忙都幫不上。遲槿隻陪他出來兩次,兩次都因他涉險。
第一次時,他明明可以自己逃走,卻為了救自己修為幾近全廢,能逃出生天已經是奇跡。第二次又莫名其妙被卷進他母親設下的幻境,甚至還為了他母親安心和他一起辦了件荒唐事。
若是再來第三次……再來第三次…… 他隱在袖中的拳頭緊緊攥著,指甲嵌入掌心劃破皮膚而不自知。
可笑的是,這樣的他還曾說過什麼要保護師兄的話,放出去定會笑掉眾人大牙。
“我不會給師兄丟臉的。”
戚施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藏書閣。
回房後,他先將那兩幅畫仔細放好,然後草草收拾了自己身上傷口,便提著刀跑去修煉。從中午一直練到黃昏,期間隻停下來喝了一口水,之後又是發了瘋一樣的練。
遲槿在旁邊看了一陣。期初戚施耍得都是他教過的刀法,沒什麼殺傷力。到後來招式卻越來越淩厲,其中許多攻法他甚至不曾看過。遲家刀譜就那麼些,他每本都看過。但裡麵絕沒有一部功法比戚施現在用的還要厲害。他好奇,卻是什麼都沒說,直接回了藏書閣。
日落時分,遲槿仍在頂樓靠窗的榻上看書。起初他隻想驗證自己猜想是否正確,看看哪類封印有會有戚施身上那樣的效果,看著看著便忘了初衷,被書中內容吸引過去,幾乎忘了今夕何夕。看到有趣處時還會用矮桌上的核桃荔枝等物件隨手擺陣觀摩。
直到一陣香氣襲來,他才終於聽到腹中連綿不絕的咕咕聲,想起來該吃飯了。
這麼想著,就覺那香氣愈加近了,原來是戚施端著托盤上了樓梯。
他將一條紅燒魚擺到矮桌上,從儲物袋中拿出兩幅碗筷,一疊花生米,一壺桂花酒,兩隻酒盞,一一擺上。那小小矮桌幾乎要放不下了。
他給遲槿斟上一杯酒,道:“師兄,晚膳已備好,師兄不妨將書放下,先吃過飯再說。”說完自顧搬來一條凳子坐在遲槿對麵,正襟危坐。大有遲槿不吃他就不動筷的架勢。
遲槿便將榻上堆的小山高的書籍玉簡草草推到一旁,盤腿坐在矮桌旁,端起酒盞淺抿了一口,“這酒不錯,就是太淡了。”
戚施將酒倒上,放在鼻尖聞了聞,道:“是有些淡,應該是時辰不夠。”
遲槿不置可否,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感覺體內稍增的靈氣,驚道:“這酒竟也能增進靈氣?”
戚施點頭:“民間賣的酒雖好喝,到底還是於修煉無益。這酒是我采來後山靈果專為師兄釀的,用陣法加持減少了發酵時間。想早些讓師兄嘗嘗,卻忘了把握時間。不過也可能是我過分強調靈氣,沒注意保證酒的品質。”
遲槿看看這酒,再看看戚施,道:“你這是第幾次釀酒?”
“第一次。”戚施補充道:“師父很少喝酒的。”
遲槿:“……”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句:“真乃天才也!”
可不就是天才麼?刀法演示一遍便能學會,功法看一次便能記住,靈膳手到擒來,就連釀酒也似乎不費吹灰之力。要緊的是,第一次釀酒竟然會用陣法加持了!
這樣的天才放到哪裡不是被人捧著,卻差點因為他而生生斷送了這份天資。
遲槿為戚施可惜,便道:“今後莫要準備這些吃食了。”
戚施正專心致誌的挑魚刺,聞言筷子一抖,將剛挑好的魚肉撥到了桌上。
他收了筷子,道:“師兄,你不喜歡這些麼?若是如此,我還可以換些彆的花樣。無極宮所有的靈膳食譜我都記得,一年天天換也沒關係。”
遲槿聽得有些饞,卻還是搖頭道:“喜歡倒是喜歡,但這些畢竟不是必須的,偶爾嘗鮮尚可,日日準備未免太費神。稍後我會叫丹藥房送些辟穀丹過來,省了你每日準備膳食的功夫。”
戚施聽了,重新拿起筷子挑了一大塊魚肉,邊撥刺邊道:“不妨事,我喜歡弄這些。辟穀丹雖能頂饑,到底沒什麼靈氣在裡頭。靈膳卻不同。即便是築了基的人,吃我這些也是大有用處的。”
說完,他微微扯起嘴角,將一碗挑的乾乾淨淨的魚肉放在遲槿麵前,自己則拿了他那邊的空碗過來重新挑刺。
戚施做這些時表情太過自然,一絲變化也沒有的,以至於遲槿都忘了接下來要說的話,直到對方重新夾了塊魚肉放到碗裡,遲槿才想起來似的道:“唉!等等!那個碗我用過了!”
對麵,戚施已經將魚肉送到了嘴裡,他兩三口咽下,狀似疑惑的問:“師兄很介意麼?那個碗我沒用過。”與他自然表情相反,他緊張的手心全是汗。
遲槿:“……沒有。但不好為這點小事麻煩你。”
戚施便道:“師兄可知,生息魚靈氣雖足,刺卻是極多的。”他隻一指桌麵上小山高的魚刺,“不懂的人恐怕一條魚下去,吃的一半都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