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點頭,打算回去問問伍雲。
用完膳殷受去沐浴,甘棠便拿著圖冊去隔壁的小工坊裡研究機構了,做的是一種小型的紡車,相當於一個高效的卷繞加速機,使用的是繩輪傳動,隻要在同一個機構上同時安裝多個小輪,卷繞的效率可以成倍增加。
敦煌莫高窟壁畫上有這麼一架紡車,甘棠參觀研究過,記憶深刻,現在將這些古文物複原成活物,並且投入生產使用,造福百姓,心情可想而知,甘棠千絲上線,搖動手柄,見大輪帶動著小輪高速卷繞,在心裡樂了一聲,成了!
提高生產效率可以節省必要勞動時間,這些機器一旦投入使用,做同一尺布,她隻需花旁人十分之一的時間和人力,價值就是從這中間來的。
小工坊裡擺著各式各樣的木器,殷受站在窗戶邊,目光落在她專注認真的麵容上,一麵覺得她認真漂亮可愛,一麵又不得不承認她為子民勞累奔波時,比和他在一塊用心多了。
殷受看了好一會兒,見夕陽斜下,光線暗了下來,這才開口道,“天黑了,棠梨,我們回去罷。”
甘棠抬頭見是殷受,揉了揉肩頸示意他進來,拿了一段三色錦給他看,見他麵露驚訝,便伸了個懶腰笑問道,“怎麼樣,看看值不值錢。”
這時候是沒有真正的‘錦’的,是以甘棠手裡這一塊黑底紅絲玄鳥棲枝圖的錦布,雖是圖樣簡單,卻色彩豔麗,圖案明亮複雜,和印花圖案是完全不同的,甘棠上輩子再複雜的圖紋都見過,織造出來就不怎麼驚奇了,不過雲裳她們幾個興奮不已,拿著五色雲雷紋的錦帕翻來覆去的看,愛不釋手,又紛紛要學複雜龐大的織錦機,想來錦這種東西,還是很讓人喜愛的。
隻織錦費時耗力,她不會大批量生產,這次織出來主要是為了明年壽宴可以震懾四方,以後也隻做一些這時候流行的雲雷紋、獸紋、其餘還是把財力物力花在彆的地方罷。
要衣衫華麗漂亮,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種更能施展想象力,更容易操作的辦法,那就是刺繡。
以現在的冶鐵鍛造水平,繡花針不是難事,絲織品出來以後,刺繡這個行當,也就跟著起來了。
一步步來罷,總之前景大好。
甘棠目光落在這八尺錦布上,美中不足的是她初初實驗,織錦技術不怎麼樣,上頭的玄鳥跟吃了三鹿奶粉似的,腦袋胖了好幾圈,極其不協調,甘棠咳咳了一聲,拍了拍身後的織錦機道,“這次是本君操作失誤,總之這個機織機很牛,織造出來的錦布,殷受那些追逐華美的貴族世家們肯定喜歡。”
玄鳥長得和麻雀差不多,黑漆漆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裡去,美醜便不要計較了。
殷受自然看得出這其中的大利,此錦一出,必定名滿天下,看她眉目間都是淡然自如的笑意,心裡喟歎了一聲,開口問,“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一件對棠地,對子民無用的事。”
成日忙這忙那兒,修水渠,通官道,管耕種,冶鐵,還得管軍馬兵器,遇上冰雪天,或是哪裡出了點旱災澇災,便沒一晚能睡好覺,總要記掛著那些受災的子民,每日還有數不清的政務要處理,讓男子有田可種,女子有傍身之技,老人能吃飽穿暖,孩子能讀書上學,空閒了還得編纂醫書,教授子弟,為此廢寢忘食殫精竭力,時時刻刻緊繃著心神無一日停歇,不累麼?
甘棠倒沒想太多,思索半天,抬眼看著殷受,樂了一聲道,“還沒有麼,和你談戀愛就是頭一樁。”不但沒有用,還會帶來無儘的麻煩。
但她樂在其中。
甘棠見殷受正看著她默然不語,繃不住自己樂出了聲,坦然道,“但我甘之如飴。”
甘棠從來不說甜言蜜語,一旦開口說了,效果驚天動地,殷受哪裡經得住她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懲戒便也罷了,隻道,“你陪我在宮裡逛一逛罷,消消食。”
甘棠唔了一聲,任由他牽著往外走,路上遇到好幾個宮娥,看見殷受都慌了手腳,又忍不住遠遠偷看,粉麵敷紅,對她的情緒裡分明摻雜了不少豔羨,大概是晨間兩人在工坊裡的事傳開了,殷受深情好夫君的人設上又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她在棠地姑娘們眼裡,大概是世上最幸運的女子了。
殷受走得慢悠悠閒庭信步,想著那錦布上的胖玄鳥,開口道,“這卷布我拿回去裁一身衣衫,我收走了。”
甘棠樂道,“這個不大好,等你臨走時,我讓製裳坊給你製幾身華服,你拿回去多穿一穿,另外製幾套贈給商王。”殷受地位尊貴,且樣貌身材好,回了大商邑,必定要引起一股風潮,對她來說是好事。
殷受停了腳步,斜斜看著妻子,似笑非笑道,“謝了,不過我和父王都不需要。”他是為儲君,本該尚簡,穿著千金錦招搖過市,帶起一股奢靡之風,是嫌殷商王室落敗腐爛得不夠快了。
甘棠咂舌,又問道,“你既是看出來這東西有大利,何不現在就來跟我買,我便宜點賣給你。”
和他在一起好好走走路散散步行不行,非得要和他說政務。
殷受氣笑了,“天黑後不處理政務,況且你這些紡車織機一旦露麵,要藏也藏不住,我手底下好的匠人也不少,晚些時日自然能學會,花這個冤枉錢乾什麼。”她手底下或多或少有不少他的人,不出一月,定能複造出來,況且他目的不在於此,他騰不出手來做這些,但可以幫她把這些華麗的絲織品銷往西邊的部落方國,他從中牟利便可。
那些戎人對絲織品的崇拜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走這條線,獲利更豐。
這是明目張膽要盜用她的研究成果了,甘棠生意沒做成,十分氣悶,遠遠又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娥偷看這邊,便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開口道,“你在外麵少這麼笑,招蜂引蝶給我惹麻煩。”
前麵是個四方亭,旁邊候著的宮娥添了茶,便行禮退下了,殷受摟著她在圍欄邊坐下來,樂得俊目生輝,“棠梨,我給你在這修一座觀星台罷,你心情不好,或是有煩心事時,有個能找樂子的地方。”她這宮裡實在太簡樸荒涼了,還不如殷商一個世家來得精致華麗,她愛站在高處遠望,他不在身邊,她也能有個休息的地。
夜裡風涼,殷受身形高大,她整個人窩在他懷裡,遮風又暖和,甘棠閒閒問,“阿受你怎知道我會喜歡的。”
殷受握著她的手把玩,半響方道,“你不記得了,我們在明川落難,那戶人家門口有一顆參天古木,我在院子裡常常看得見你上樹去。”
殷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說起來你爬樹是真厲害,跟猴子一般,哈哈……”
這偷窺狂。
甘棠無話可說,就這麼窩在他懷裡,倒也閒適寧靜。
殷受想起晨間那聰慧乖巧聽話的女娃,心說若是他和棠梨生的孩子,指不定要聰明百倍,手覆上她的小腹,低聲道,“棠梨,我們若是有孩子,必定比妲己聰明數百倍。”
他哪裡來的自信。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沒說話了,兩人年紀越來越大,現在他是儲君還好,它日登基為王,子嗣便成了頭等重要的大事,到時候有夠頭疼的。
殷受見甘棠不說話,在她耳側親了親,低聲道,“棠梨,你不要吃藥了,給我生個孩子罷,無論男女,我定對它如珠如寶。”
見到殷受隨身帶著這些藥丸對甘棠來說幾乎成了習慣,現在就躺在她袖子裡,隻現在她心裡有了他,聽他心裡濃厚的訴求,既不能十分肯定決絕得說不生,也開不出口來讓他去和彆的女子生。
甘棠心裡起了些煩躁,她這幾年畏寒得超乎想象,例假基本都不準,尤其幾年前重病未愈在水裡泡了大半夜,後來就更糟糕了,避孕的藥對身體或多或少都有害,便是想生,懷不懷得上還難說。
她雖不擅婦科,但也知道這些病在她身上會非常難治,原因很簡單,光是壓力和操勞這兩樣,就不是她能調解的,這也是她遲遲沒有處置妲己的原因之一。
可她和殷受既是貨真價實的戀人,就不得不給他個交代。
他也有權知道這些事,好早作打算。
甘棠隻得回道,“我身體可能無法受孕,我以後不服用藥,有沒有孩子端看天意,你要有心理準備。”
妻子願意要孩子這件事對殷受來說已經是莫大的驚喜了,殷受高興得眉目飛揚,把人抱起來轉了好圈,不住在她唇上親吻,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額頭,低笑道,“父王身體強健,子嗣於我來說也不急,我並非是為了子嗣而高興,是真的想要一個你和我的孩子,流著你和我的血,是我們之間的牽絆,並且你願意,我就很高興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甘棠不欲打擊他,但事關重大,還是說清楚比較好,“你記得麼,我好幾年前就很怕冷了,體寒,醫學上來說極難受孕,我喝藥也是為了調養身體,按照我的工作強度來說,很難有孩子。”
“放心罷。”殷受緊了緊手臂,雖是很艱難,但甘棠不願生孩子這件事他以前不是沒想過,見她神色淡淡身體有些緊繃發涼,脫口道,“實在沒有便沒有罷,我從二哥大哥的子嗣裡挑一個資質好點的便可,你不要太緊張,我不會舍下你不管的。”
殷受心裡一陣悵然若失,隻見懷裡的人稍稍放鬆了些身體,又覺得值得了,得她真心實意伴在身側,是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其餘的,有是錦上添花,沒有,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甘棠自是知道子嗣後代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有多重要,尤其他的身份放在這。
甘棠心裡發酸發軟,悶悶道,“我還是好好吃藥罷,儘人事,聽天命。”
這世上有誰是不想要一個家的,隻不過有時候是不合適,沒法的事,甘棠既然願意,又受身體所限,心裡定是不開心,殷受見她精神怏怏,便有些後悔提起這件事了,抿抿唇一把將人抱了起來,大聲笑道,“走,世事無絕對,這件事還得靠為夫多努力才行!”
他這副心寬體不胖的性子真是羨煞人,饒是甘棠正煩悶,也被他逗樂了,揪了揪他的耳朵,想著明年她事先安排好,待他生辰,便去殷商看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