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1 / 2)

有兩道不同的腳步聲, 一深一淺,同時還伴隨著窸窸窣窣地脆響, 聽起來很像是有人閒著無聊在擠泡沫紙。

兩個小小的, 紅色的身影, 手牽著手從陰影中脫穎而出,躍入三人的視野。

是晴晴和那個市鬆人偶, 一個穿著紅色的旗袍小棉襖, 一個穿著紅色的和服。

她與它手牽著手, 穿過門檻,那人偶不是被抱著,也不是被拖著走,而是自己邁著腿, 它每邁出一步,便有一聲沉悶的輕響從厚實的和服下傳出。

陸冉驚悚地睜大雙眼,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 比看到溢血的箱子時的反應更為猛烈。

白晴研與市鬆人偶忽然一齊抬起頭, 對著陳溺露出甜滋滋的笑容,她與它抬頭的角度姿勢皆完全一致, 甚至連嘴角上挑的弧度也是一模一樣。

陳溺愣了一瞬間, 很快回過神,看見出來的人不是黑滋爾, 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一股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那失落感越發強烈, 完全蓋過了他對眼前這一幕的恐懼。

一方麵,他又有些不大能理解為何會滋生出這樣的情緒。

也許是他太過依賴黑滋爾。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陳溺儘量理智的去分析其中的原因所在,另一方麵,他又很是煩躁,無法抑製的煩躁,如同蚌肉裡卷進了一粒有棱有角的砂石,硌在最柔軟的肉裡,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裡砂石給弄出去。

易可望著這一幕,瞠目結舌,用打飄的鼻音哼出一句:“它、它……怎麼可能,怎麼會自己走?!”

而一旁的陸冉已經完全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他瞥見那市鬆人形用陰毒的眼神瞄了一眼自己,紅彤彤的嘴唇裹著一口米粒似的利齒,他能夠預想到,被那口利齒咬上一口會是怎樣的慘烈下場。

陳溺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晴晴身邊的人偶,人偶至今沒有做出過什麼可怖的事來,而那招子箱卻是真的在他們眼前奪走了兩條鮮活的生命。

後者的危險程度要更高一些。

晴晴的視線也落到了陳溺身後沾滿血液的木箱上,沒過多久,她又轉看向村後的大山,小鼻子抽動了兩下。

陳溺:“聞到什麼了?”

白晴研困惑地轉悠著黑溜溜的眼睛,好似做作業時被數學題難住一樣。

她抬起軟乎乎的小手,指指箱子,又指指大山:“兩個姐姐在箱子裡,但兩個姐姐也往山裡去了。”

躲在陳溺身後的易可探出腦袋,小聲問道:“兩個姐姐……哪兩個姐姐?”

白晴研轉向麵對隔壁土屋的門外,用著脆甜的聲音道:“就是白天的時候躺在那裡的兩個姐姐。”

陸冉發出一聲怪叫:“咿——!”

陳溺與易可的視線被他吸引過去,隻見他正看著他們身後的地麵,於是兩人也側過身,看向地上的招子箱。

就在他們三言兩語的交談之間,那箱子有一半兒已經沒入土中,它就像是自己沉下去的一樣,而托著它的仿佛不是土地,而是什麼密度較大的液體,能讓它緩緩慢慢地往下沉。

被晴晴牽著的那人形忽然掙脫開了她的手,用一種很是彆扭生硬的姿勢跑到了招子箱旁邊,抬起胳膊,兩隻脂白的小手貼到了木箱上,狠狠推搡了一下。

嘩啦一聲,木塊堆砌出的箱子散了架,盛在裡麵的又紅又軟的爛泥撒得到處都是,暗紅色的半固體裡還摻著星星點點的白色,應當是被弄碎了的腦漿與骨髓,除此之外還有成撮的黑發。

果凍狀的壞血、成塊的白漿、濕乎乎的頭發,這三者攪在一起就像是放壞了的番茄蛋花湯,同時還發出刺鼻的惡臭。

易可捂住口鼻,乾嘔了幾下,他肚子裡沒什麼東西,下午吃的飯也幾乎消化完了,否則真的會當場嘔出來。

招子箱被破壞了,這樣就行了嗎?

陳溺不免有些懷疑,那箱子本來就不穩固,隨便誰輕輕踢上一腳都會散架,倘若這樣就能免去一死,也未免太簡單了。

還有半個箱子陷在土裡,沒有因為人偶的那一推而被完全破壞,但很快也被市鬆人偶徒手一塊塊拆掉。

斜對麵那土屋的房門被從裡打開,細碎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被放大數倍,陳溺第一時間抬起頭看過去。

從門內走出來的人是李善,他在屋裡透過窗戶看到了整個過程,招子箱出現在陳溺他們的屋外時,李善還有些幸災樂禍,巴不得那屋裡的人整個全死完,他還能順手撈點兒油水。

可接下來的一係列發展完全沒有按照他預期的那樣進展,他也和陳溺一樣感到不可置信,招子箱這麼輕易就被破壞,村裡怎麼可能會折損那麼多人……還有那個詭異的人偶,原本想著是和招子箱一樣的不詳之物,卻沒想到,它竟然幫著陳溺破壞了屋外的箱子。

市鬆人偶從土中掏出了最後一塊木磚,招子箱徹底被它拆得七零八落,內側黏連著“紅漆”的木磚被丟得滿地都是,還有一塊讓它反手扔到了李善腳邊。

它爬起來,甩乾淨身上沾得臟東西,又跑到陳溺腿前,邀賞似的舉起雙手,想被抱起來。

陳溺皺了下眉頭,不著痕跡的向後趔了一步,隨即轉過身回到屋中。

易可與陸冉不甘被落下,調頭跟上陳溺,也進了屋。

白晴研湊到市鬆人形的耳邊,噓聲嘀咕了兩句,拉起它的一隻手,牽著它往屋裡走。

單間裡,黑滋爾還躺在床上,姿勢和陳溺出去前一樣,應該說和他躺下時一樣,完全沒有變過。

陳溺拉扯燈繩,“滋……滋……”幾下電流聲過後,頭頂的燈泡亮起,光線明暗不定。

他轉過身,站到床邊,小腿貼著床沿,由上俯視著黑滋爾,冷不丁地出聲問道:“醒了嗎?我餓了。”

餓,隻是一個脫口而出的說辭,才剛剛看到招子箱裡的那些東西,他哪裡有半點兒胃口。

黑滋爾睜開雙眼,那雙黑到極致的眼瞳中瞧不見一點兒睡意,整個人很清醒。他坐起身,一條腿屈起,稍稍昂著頭,看向站在床邊的陳溺,那張臉上沒什麼表情,一片空白。

陳溺:“不問問我剛剛去了哪裡嗎?”

說出這句話後他陷入短暫的啞然,聽起來,仿佛他是在急切博關注一樣。

對上那雙漆黑無邊的目子,陳溺有些透不過氣,屋子裡的空氣有凝固的趨勢,越發粘稠。

黑滋爾答非所問:“你不餓。”

陳溺道:“明天和我一起去山上。”

一提到這個問題,黑滋爾又沒了聲音,即使他沒有言語,陳溺也能讀懂他給出的答案——拒絕。

“你還在生氣。”陳溺敘述道,一陣心煩意亂,不大理解為什麼這個人能氣那麼久,“我和你道歉,和你道歉也沒用嗎?”

黑滋爾的目光始終彙聚在陳溺的麵孔上,他開口問道:“為什麼道歉?”

陳溺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因為用詞不當給你造成了心理上的打擊,非常抱歉。”隻能用公式化三個字來形容,接著,他又提起先前的話茬:“山上會有危險,明天和我一起去那裡看看。”

黑滋爾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停滯,緊接著眼中湧現出失望之色,他保持著仰麵的姿勢,緩慢地晃了晃頭。

陳溺徹底失去了耐性,他很煩,胸口那裡堵著一口氣。

他坐到黑滋爾身邊,說:“理由?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要氣多久?給個準數吧。”

黑滋爾的視線隨之移動,與其平視,眼底深處的不明情緒越發濃稠,隔了一會兒,他開口叫了一聲陳溺的名字:“陳溺。”

一旁的青年應了一聲,腦袋也跟著偏了下:“嗯?”

黑滋爾莫名說道:“我的耐心不多,也沒你想得那麼好。”

陳溺揚起眉梢,摁在床沿邊的食指微微蜷動:“所以?”

黑滋爾說:“你不會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因為你認為你沒有錯,你是無辜的,更大的問題在於我不肯輕易妥協,所以……我也是不會和你一起去的。”

金絲框眼鏡下那雙漂亮的眼睛微微睜大,陳溺被他的話給噎著了,他深吸一口氣又呼出,可那種被哽住的感覺一點兒沒有減弱。

他像是有些氣急敗壞,語氣也變得咄咄逼人:“那我要怎麼辦?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麼要揪著這點兒小事不放?”

就如同黑滋爾說的那樣,他認為自己是無辜的,那種無辜在他語氣中與不解的眼神中透露出來。

最後他又拋出了諸如此類的疑問:“你也和那些人一樣嗎?是不是以後也不理我了?就算有天我死了,你也不管嗎?”

他說的那些人,指得是曾經交往過又不歡而散的人。

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在觀察黑滋爾,試圖找出一絲可以被用來攻克的縫隙,可那張找不出瑕疵的臉上同樣也找不出一點兒起伏波動。

他在觀察著黑滋爾,黑滋爾同樣也在審視他,凝視著陳溺的目光中增添了一份悲憫,絲毫不留情地將陳溺的異常數值一條條羅列出來,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你將戀人的身份與情感當作交易和哄騙對方的籌碼,不論多少次,你也無法從失敗從吸取經驗與教訓。”

“極端自我,做出的一切響應皆以滿足自己的私欲為起點,吝嗇回報,也沒有付出過真情實意。”

“你並不關心我的想法,你隻是對他人的關注與照拂有強烈的需要。”

……

黑滋爾秉持懷疑的態度,又有些期待,回拋給陳溺一個問題:“即便你的病症在我看來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但我還是想問你,在你眼裡,我和那些人是一樣的嗎?”

陳溺張了張口,欲回答時,又被黑滋爾半道截胡。

他用著低沉喑啞的嗓音說道:“我猜你要回答‘我比那些人要有用得多’,是嗎?我想聽得不是這樣的話。”

不得不承認,黑滋爾完全將他看穿,陳溺啞口無言。

將陳溺的窘迫收入眼中,黑滋爾偏過頭,向窗戶看去,不急不緩地說道:“你還可以再睡上一會兒,如果不餓的話,就躺下吧。”

懸在房梁下的燈泡又發出“滋……滋……”的輕響,閃爍數下之後,“啪”的一下,徹底沒了光亮,黑暗再次融入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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