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海朝不作理會,摔門而入。
蔣勝軍作勢要進去逮人,被李建中和趙立庚按住肩膀。
“沒事沒事,老蔣啊,他不吃咱吃,年輕人有點小脾氣多正常。”
“是啊,海朝今天沒什麼胃口,就彆勉強他了。”葉團長也打圓場。
“可能今天身體不舒服吧,剛才聊天的時候就說頭昏眼花呢……”高澎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為好友找借口道。
“臭小子太不懂事了!”蔣勝軍氣得胸口疼,礙於在場客人都在,脾氣也不好發作,隻能生生惹著。
兒子今天狀態不對勁,梁慧心裡很是擔心。
“沒事沒事,他最近遇到了點事兒,情緒有點不好,我給他夾點回房間吃吧。”
“不許給他送!我看他是不是想餓死!”
梁慧停住了拿碗的動作,最後瞥一眼眼眶通紅的李蕙佳,重新坐了下來。
“來來來,繼續吃,這小炒也不錯。”
“是是,繼續吃吧。”
李蕙佳一手握筷,一手置於大腿,拳頭合攏,指甲嵌入掌心,她強忍著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
夕陽漸落,天地間最後一縷餘暉消散在眼前,空蕩蕩的總後大院被黑暗吞噬,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更襯得氣氛無邊蕭條。
飯後,李家三口步行回家,離蔣家之隔了三百米的距離,也在總後大院。
因為蔣海朝的不辭而彆,今兒個這頓會餐吃得李家人實在不爽,飯後沒多聊,胡亂找了個借口就告辭了。
三人沉默地走著,李蕙佳實在受不住這沉重的氣氛,頂著哭腔開口。
“爸,您彆這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後悔……我就算後悔,我也沒有後悔的資格……”
黑暗中,李建中悶頭走路,膠鞋踩在地麵沉沉無聲,壓迫感卻十足。
“蕙佳,我就不明白了,你從小到大都懂事,為什麼偏偏在蔣海朝那小子身上栽了跟頭?”說起蔣海朝,李建中胸口就鈍鈍的痛。
“他有哪點好?沒出息沒腦子,脾氣又大,那樣的場合都敢衝氣走人,你就算跟他結婚了,你信不信,他也不會給你好臉色!如果不是礙於蔣勝軍的麵子,指不定哪天我就要拎他揍一頓!”
李蕙佳控製不住地掩麵痛哭:“可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啊!”
孫芳心疼地攬住女兒肩膀,喉間酸澀。
誰能看不出蔣海朝對待李蕙佳的態度,那根本就不是對待未婚妻的態度。
李建中罵她:“你的喜歡值幾毛錢!”
李蕙佳的眼淚倒豆子一樣掉:“我都這樣了,您讓我還能有什麼選擇?我能怎麼辦?除了他,我還能嫁給誰?”
說罷,李建中突然猛地回頭,銳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仿佛要盯出個洞才肯罷休。
“如果他不是蔣勝軍的兒子,我寧願打掉孩子,也不會同意你們在一起!”
父親的發狠言論讓李蕙佳麵露絕望,肚子也跟著一抽一抽。
孫芳又去安慰丈夫:“好了好了,事情已經發生了,說再多也沒用,海朝還年輕,年輕人脾氣大點多正常,你年輕時候可比他混多了啊,彆沒話找話。”
李建中不服氣地瞪她:“我再混可我對老婆好!你看看蔣海朝那小子,怎麼對咱蕙佳的?”
“行了,這居民房到處都不隔音,不嫌丟人!”孫芳推搡著他,一邊挽著女兒:“有的人結婚了才肯收心,海朝那小子是個有情有義的,再說了,兩個人之間不是還有孩子媽,結婚後會慢慢變好的。”
“你是誰的媽,你幫誰說話呢?”
“我幫理兒說話!”孫芳沒好氣地掐他胳膊肉:“咱從小看著海朝長大,那小子皮是皮了點,也不是沒有責任心。再者,論家世論樣貌,還有誰能比得上?咱能攀上蔣家,對你以後的仕途也能有幫助。”
李建中簡直無法用詞來形容孫芳的這一番話,怒意飆升到頂點。
“婦人之見!簡直婦人之見!”
孫芳生李蕙佳的時候傷了身體,從此不能再要二胎,李建中就捧著這麼一個獨女養活大,期間付出的心血隻有自己知道。
所謂沉沒成本,“對一件事情付出的越多越舍不得放棄”。
李建中亦是如此,對女兒的投入使得他不願意把女兒變成上升路上的繩索,舍不得犧牲女兒的幸福,也不希望為了什麼“仕途、名利”把女兒交到那樣一個男人手裡。
倒也不是說嫁給蔣海朝就是地獄,隻是那男人心思很顯然不在蕙佳身上,往後過日子,幸不幸福先不說,爭吵免不得地要成為日常。
“都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你倒好,看重人家的家世、樣貌,我李建中哪裡差了?想當我女婿的還少?”
“是不少,可像蔣部長家那樣級彆的女婿,全鹿城僅此一個。”
自己女兒幾斤幾兩她還是知道的,性子膽怯,規規矩矩,唯一的膽量全用在了蔣海朝身上,固執地很,誰勸都沒用。
“那又怎麼了?就算身世樣貌差點,隻要對我們佳慧好,那也沒所謂!”
說不過李建中,孫芳乾脆轉移話題:“好了好了,彆說了,事情已經發生,咱再爭辯也沒有勝負。”
“你要明白一點,我李建中是要嫁女兒,不是賣女兒!”
“是是,我知道,我懂你,彆氣了彆氣了,氣大傷身。”
夜間的總後大院,歎息聲,啜泣聲,一直盤旋了許久,才漸漸回落。
……
這邊,蔣家。
客人走後梁慧開始收拾家務,正在廚房洗碗呢,就聽房間裡傳來一聲一聲鞭子抽打的動靜。
梁慧暗道一聲不好,匆匆忙忙擦了擦手上的泡沫,跑進小兒子的房間。
蔣勝軍不知道又為了什麼生氣,還像小時候打兒子那樣,抽下皮帶就往人身上招呼。
海朝這孩子也是個傻的,不知道躲,沉默地站在那裡,身軀龐大如山,比他爸還要高半個頭,卻硬生生承受著他的怒氣,任由皮帶打在身上,生疼。
梁慧急忙上前製止。
外邊聽到動靜的蔣汶抱著肚子跑進來,蔣海豐扶著她站門外,不讓她進去,免得兩個人打起來傷著她。
蔣東升從沒見過爺爺打人,嚇得抱緊爸爸的大腿,一瞬不瞬地盯著房間裡的人,他親眼看見舅舅被打啦!
一下一下清脆震耳,好響,好可怕。
最可怕的,是爺爺怒目圓睜的表情,好像要吃人的怪獸,給蔣東升幼小的心靈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哎呀老蔣!不是讓你跟兒子商量婚事嗎,你這是在乾什麼!老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事兒才過多久啊,你答應我不打兒子的!”
“爸!海朝都多大了,您怎麼還拿皮帶抽人啊!你這!你這不是胡來嘛!”
這不是踐踏孩子尊嚴嘛!
孩子大了是真不能打啊!
越打越不服!越打越叛逆!
蔣汶心疼弟弟,從小到大,他幾乎是被蔣勝軍用皮帶或者衣架子抽過來的。
其實每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能對他發那樣大的火氣。
梁慧心疼地掀開兒子的衣擺,大片大片的紅痕印在背部,痕跡條條清晰,宛如老樹樁的根脈,紮根盤旋在泥土中。
他使了下死手的力氣。
“你問問你兒子,他到底什麼時候才知道懂事!”蔣勝軍每次打兒子都有理由,從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
梁慧眼眶泛紅,氣得胸腔顫抖:“怎麼不懂事了,海朝又哪裡惹你了!你一回家就逮著人打,你就有理了?!不懂事就是你打孩子的理由嗎!”
“打他怎麼了?我給了他多少人求之不來的生活條件,我養他到這麼大,我還沒資格打他了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你看看你兒子有一點尊重他老子的態度嗎?”
蔣海朝不願聽父親趾高氣昂的長篇大論,作勢往門口走。
梁慧心疼地拉住兒子,蔣勝軍脫口而出他的凶巴巴強調。
“站住!你還有臉走!”
蔣海朝後退兩步,避開蔣勝軍的拉扯,梁慧疾步上前推開父子倆。
“有什麼話能不能好好說!非要罵非要打嗎?到底又出什麼事兒了啊!”
“你問你兒子。”蔣勝軍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負手身後,反複深呼吸。
梁慧問了好半晌蔣海朝才肯開金口。
“我不想跟李蕙佳結婚。”他輕飄飄的一句話,讓在場眾人愣地不輕。
“什麼?”
梁慧不解地望著兒子,卻見他神色嚴肅,五官緊繃,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你……好端端的怎麼又不想結婚了,之前不是都答應了嗎?喜酒還有半個月就開始了,你又在搞什麼鬼?我跟你爸都開始商量著要請哪些人了……”
使勁拍拍兒子的手臂,眼底一片焦急之色:“海朝,你快說呀,到底怎麼變卦了!”
“不想結就是不想結。”不是沒有理由,但他不想說,也不屑說。
他站在那裡,沉默地垂著眸,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脊背,更襯得那寬闊如山的肩膀多了幾分蕭然。
“逆子!逆子!你倒是好,這下連理由都懶得扯一個,你是要造反還是要上天啊!”
梁慧推了一把蔣勝軍。
“他不肯說,你倒是和善點問,逮著人就開罵,要我也不肯告訴你原因了!”說罷抹了把眼淚,埋怨他道:“咱家海朝什麼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語氣平和的跟他談,他不會不說,可你偏偏要選擇他最厭惡的一種方式。”
歎息著拂上兒子的背脊,滿目心疼:“他要是乖巧懂事,他就不叫蔣海朝了,他要是肯聽你的話,去年年底,也不至於被你打進醫院……”
這是是梁慧的痛苦,也是蔣海朝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徹底厭惡上父親的導火索。
蔣海朝不懂,從來就不懂,一個父親到底有多厭惡孩子,才會不惜下狠手,把他送進醫院。
說起這個,對蔣勝軍頓時沒了好臉色。
“你還好意思提這個!那逆子靠著我的關係去挖社會主義的牆角!我要是不往死裡打,他就長不了記性!他要是像他哥哥姐姐一樣省心,我至於這麼恨鐵不成鋼嗎!哪個父親舍得打孩子,關鍵是不打不成氣候!”
蔣海朝出生之時,蔣勝軍還不是文工團後勤部的一把手,那時的他也隻不過是後勤部一個小副主任。
蔣海朝三歲的時候,蔣勝軍的事業迎來了破冰期,一路高歌勇上,很快就坐到了後勤部副部長的位置。
事業上嘗到的甜頭讓蔣勝軍上了癮,那時家裡一直由梁慧照顧,他便開始全身心的醉心於事業,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統統放在文工團。
蔣海朝五歲之後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見不到父親。
蔣勝軍總是早出晚歸,回家也沒精力同兒子培養感情,父子倆之間說是形同陌路也差不多。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年,一直到蔣海朝十歲之後,蔣勝軍登上了正部長的位置。
那時雖不像之前那麼忙碌,卻也經常不著家,蔣海朝的童年,就是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度過的。
到了十五歲,蔣勝軍仿佛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小兒子這回事。
他想借此機會跟兒子處處感情,卻發現蔣海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喜歡粘著自己喊爸爸的孩子了。
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他叛逆,他不喜歡這個爸爸,他要跟爸爸作對。
漸漸的,熱臉貼冷屁股,蔣勝軍的耐心消耗殆儘,隨之而來的,就是父子倆每日的爭吵和蔣勝軍的鞭打。
按照他的話來說,孩子不聽話,打一頓就好了,不打不成氣候,所有的錯都來自於他年輕時候沒好好管教好小兒子,才會讓他長成了如今這幅叛逆的模樣。
可在梁慧和蔣海豐兄妹倆的眼裡,海朝一直是個好兒子,好弟弟。
他聽話,孝順,懂事,還會逗人開心,是個無憂無慮的樂天派,卻在蔣勝軍的回歸,逐一瓦解。
所有人都不懂蔣勝軍對海朝的怒意從哪裡來,也不懂他為什麼不能再給海朝一點點耐心和溫柔。
蔣海朝吃軟不吃硬,一步不肯退,蔣勝軍亦是,父子倆的脾氣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都是那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石頭碰石頭,帶來的,是兩個不服輸的倔強。
當然,父母和孩子作對,贏家往往隻有“大人”。
孩子在完全獨立之前,在父母這裡總是討不到好處的。
十五歲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尊心,而蔣勝軍偏偏一有不順就抽出皮帶鞭打孩子。
漸漸的,父子倆隔了心,如同碎了的碗。
破鏡容易,重圓很難。
儘管梁慧用心地嗬護孩子,母愛終究難以抵消他對父親的恨,最後長成了如今桀驁不馴的性格。
可不管怎麼樣,梁慧始終最心疼的,還是小兒子。
嗓音微啞,蔣海朝的語氣裡是滿滿的倔強與不屈。
“我怎麼薅社會主義牆角了?那東西我貪一樣了嗎?你們後勤部有一點損失嗎?”
“還敢頂嘴!不孝子,一輩子沒出息!”蔣勝軍說著,皮帶扯過又要往他身上甩,將將揚起,就被蔣海朝握在了手心。
男人怒意闌珊,眼裡有一團濃稠的黑暗:“我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兩歲,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有自尊心!”
蔣勝軍身體猛然一滯,微不可察地往一邊晃了晃,巍峨的高山忽然裂開一條縫。
他把皮帶從他手裡扯回來,沒好氣地說:“自尊心?尊嚴是自己掙的!你指望我給你?”
男人烏漆的黑瞳裡,滿含著疲憊與哀戚:“我沒指望你給我,我隻希望你彆再侮辱我。”
梁慧已經抱著兒子泣不成聲了,門外,多愁善感的蔣汶也控製不住地流淚。
好好的一個家,怎麼就鬨成這樣了呢,父親為什麼就不肯軟一軟性格,海朝又做錯了什麼?
看著悲痛哭泣的妻子,倔強不肯服軟的兒子,蔣勝軍心中百感交集,尚存的理智終於拽回一絲。
梁慧:“孩子都多大了,還打,你越是如此,他越不會尊重你!”
他語氣沒方才那麼硬,卻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不打,也不見得他多尊重我。”
梁慧堵嘴:“但打了一定不尊重!”
“我不需要他尊重!”蔣勝軍下意識反駁。
蔣海朝徹底爆發,多年來的委屈,怎是一兩句話就傾倒出來的?。
“是!你隻需要一個聽話的兒子,不管我有沒有成就,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聽話!可我偏偏最做不到的就是聽話,所以我成了你最沒出息的兒子!”
“你看看你看看,敢跟老子頂嘴,真是不知禮數!”作勢又想打人。
看吧,蔣勝軍下意識對待孩子的態度,就是“打”,除了打孩子,他對蔣海朝毫無辦法。
……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落幕,沒有勝利者,隻有失敗者。
蔣海朝想離開家,最後還是沒能成功離開。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即使如此,對麵屋裡激烈的爭執聲模模糊糊的傳了進來。
“兒子大了不由娘也不由爹!不就頂個嘴,你還著急上火了!”
“那照你這麼說什麼都要依他,蕙佳以後怎麼辦?她還怎麼嫁人?”
“唉——”就是因為蕙佳那小子受了委屈,所以梁慧這個當媽的不能全替兒子說話,“一個巴掌拍不響。”
“那可是一個女同誌的名聲!清白!你說一個巴掌拍不響?我蔣勝軍不能有這種沒有責任心的兒子!”
梁慧理虧,爭論中逐漸沒了氣勢:“兒孫自有兒孫命……”
“什麼兒孫命!你就是自私!太自私了!蕙佳也是老李家疼到大的閨女,你知道心疼你兒子,你咋不曉得心疼人家閨女?”
“我心疼,我要怎麼心疼她?”為了兒子,梁慧自有一套說服自己的理由:“要是她自重一點,至於弄成現在這樣的局麵嗎!明明知道海朝不喜歡她,還上趕著……”
蔣勝軍最聽不得這個。
屋裡傳來玻璃杯摔碎的聲音,夫妻倆這麼多年來的爭吵都是為了小兒子,但像今天這樣憤怒地摔杯,是前所未有的。
梁慧嚇傻了,當場怔住。
蔣勝軍胸膛劇烈起伏,氣得不輕。
“兒子就是這樣被你慣壞的!無知無恥!毀了大姑娘的清白又不想負責人,說真的,我沒這樣的兒子!”
梁慧滿目哀戚:“我慣壞……是我慣壞的……那你呢?你有儘過多少父親的義務?你給過孩子關愛嗎?你對他有超過一天的耐心嗎?你總說他不聽話,可他聽話的時候你都不在啊!”
蔣勝軍據理力爭,吵得臉紅脖子紅:“我那是為了什麼?為了事業!為了我們這個家能有更好的條件!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這個家啊!梁慧,難道在你心裡,我做的一切都是自私的表現嗎?”
梁慧本不願說這些的,她當然也知道丈夫是為了家才整日奔波,可多年來的辛酸也不得不讓她把所有委屈統統倒豆子一樣倒出來。
“但這也不是你隨時隨地打罵海朝的理由,你為什麼不肯多給他一些時間,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