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呈現出一種近乎珍珠的透白色,唯有邊緣處泛著一圈青灰——這獨特的顏色多少彰顯出了他與在場人截然不同的身份,教花匠扶著夾層的手險些一鬆,整個人差點從這高處摔下去。
這是個鬼。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目光不由得向下瞥去。剩餘的兩個玩家仍然聚攏在下麵,女仆幫他扶著梯子,仰著臉滿麵憂心,小聲地問:“怎麼樣?”
花匠說不出話來,隻衝他們擺了擺手,儘量壓低自己的呼吸,生怕驚嚇到這徘徊的幽魂。那一縷魂魄背對著他,單手執著蠟燭,專心致誌,似乎正在漆黑一片的角落裡藏什麼。
閣樓的視野並不清晰,影影綽綽的白影在這暗色的底布上格外又顯眼些。他彎著腰,寬鬆的袍子微微繃緊,露出稍稍凸起的兩塊肩呷骨的形狀。
不知從何而來的冰冷的風裹挾而過,鬼魂終於站起了身,自言自語地道:“好了……”
他擎著蠟燭,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後,方才又重複道:“好了。”
花匠愈發不懂。眼看鬼魂一動不動,他咬緊了牙,試探著將上半身都撐進閣樓,想與鬼魂搭話。
“你——”
他隻吐出了一個字,卻發覺那鬼魂朝他的方向轉過頭來,緩慢地將整張臉側著朝向了他。那頸部以上的皮膚近乎全然透明,他甚至能透過那皮肉看見後頭冷硬的牆壁。
花匠的話猛然卡在了喉嚨裡。他怔怔盯著那鬼魂轉過來的臉,一個字也沒法再吐出。
他認得這張臉。
這張臉——
他的心裡驟然翻江倒海,掀起了一陣陣的狂風大浪。
這是少爺的臉!
這是少爺的臉!!
鬼魂像是看見了他,又像是根本沒在看他。少年側著頭,倒像是在專心致誌地聽著什麼。他在這裡反複踱著步,一圈圈地打著轉,反複地踟躕猶豫。
旋即,他似是下定了決心,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角落。
這隻是一眼,可花匠也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他的掙紮。他終於再次邁動腳步,沉重地一步步向著花匠走來。
花匠猛然鬆開手,連忙向下爬,要為這個鬼魂移個位置。可還未真正走到出口處,少年就像是悄無聲息掀起的一陣風,那即將觸碰到他的白影轉瞬就淺淡起來,像是驟然變淡的水紋,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便散了個乾乾淨淨。
花匠怔愣了半天,這才終於慢騰騰又爬上去,鼓足勇氣去翻方才少年徘徊的角落。那隻灰色兔子緊跟著蹦了上來,於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同樣盯著那一個角落。
那裡雜七雜八,堆著些許旁的東西,下頭是一口極深的大箱子。他的指尖觸碰著那些早已陳舊的布料與布滿油漬的燈,將它們一一放置於旁邊的地上。
黴爛的氣息鋪麵而來,帶著輕微的腥味與濕意。花匠的手在麵前抖了抖,終於將上麵堆積的舊物都扒開。
“打開吧。”
女仆不知何時也跟了上來,低聲道,“打開——不管往哪裡走,總比止步不前要好。”
花匠於是伸手打開了鎖孔。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隨即,這個深的足以裝下一個人的箱子,就在兩人的目光裡,徹底地打開來——
花匠感覺到女仆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手指用力掐著他的手臂。
骷髏。
一具雪白的骷髏仰麵躺在箱子裡,空洞的眼大睜著,與他們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他不知在這裡麵躺了多久,周身的皮肉都已經一絲不剩,光潔的甚至讓人有些想要作嘔。他躺在箱子的土裡,手卻緊緊形成抓著什麼的姿勢——但事實上,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抓住。
“他是人?”
女仆輕聲問。
“還是NPC?”
他們無從判斷。花匠的手向下伸去,將半截手掌都插-入土裡,想要摸索他的身上還是否有彆的線索。粗粗摸了一遍,一無所獲。
他不禁有些泄氣,欲要直起身,那隻灰兔子卻一頭蹦了上來,兩隻腳開始瘋狂地刨那些土。
花匠不由得一怔。
他看了眼那隻皮毛光滑的兔子,咬一咬牙,乾脆自己也開始挖土。箱子極深,在最初,他的手觸碰到的就隻有填滿了整口木箱的土——它們吞食掉了一個人的營養,肥沃的不可思議,這種肥沃隱約讓人覺得惡心。
但往下插得越深,他越感觸到了一種莫名的觸感。
硬的。
——硬的!
倒像是藏著什麼!
他忙與同伴抬起了骷髏,將它也小心放置於地上。灰兔子蹦了出來,在旁邊巴巴看著,瞧著他們興奮地將那些土都刨開,一個勁兒向下挖。
“小心點……”
“抬上來!”
一口小小的皮箱逐漸顯露出了形狀,玩家們拍掉它表麵沾染的灰,繼而終於緩慢把它從箱子裡捧起,如獲至寶地端在手裡。
“快打開看看!”
女仆一疊聲地催促,急忙去摸索它的鎖眼。在觸碰到時,不由得發出了失望的一聲叫聲。
——打不開。
它在鎖著。
但埋藏在這樣的位置,這定然是個重要線索。她重新打起精神,很有把握道:“我們先去找鑰匙,這裡頭應該就是通關的關鍵。”
灰兔子驟然往前一蹦,頭卻搖了搖,長耳朵前後一點,似是在說話。
花匠看了半天才意識到,它是在指著晚宴的方向。
他不由得皺起眉,心下躊躇。
他們才剛從那樣的困境裡跑出來,如今又發現了看起來十分重要的線索。依花匠的意思,應當先避開NPC,找個地方安安靜靜解開這個謎題。
但這玩偶的反應……
見他久久沒有動作,灰兔子也像是即刻急躁起來。它的頭忽然垂了下去,圓潤的、根本沒有手指的手掌蘸著灰,艱難粗略地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借著從縫隙處鑽上來的光,玩家們勉強辨認出了那些字是什麼。
“給他。”
給他……
把它還給——
少爺!!!
“我不後悔。”在這同時,葉言之輕聲道,緩慢地吐出這四個字。
“我不後悔。”
他甚至輕輕笑了笑。
“無論你生不生氣。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把你關在這裡。”
“關在我身邊……關在我腿上。我會打一條專屬的鏈子,讓你甚至沒辦法從我的身上起來,腿永遠隻能勾在我腰上。”
寇冬的眼眶有些發紅,他額頭的青筋爆出了幾條,猛然朝著男人舉起了拳頭。
“你他媽——”
葉言之接住了他的拳頭,牢牢地捏著他的手腕。就這麼一瞬間,寇冬似乎從男人眼睛裡看到了與他說出的話不同的色彩——那好像是一閃而過的淚意,透明的,蒙著層**的水光,飛快地消逝不見。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因為下一秒,葉言之的神情又重新冷硬起來,堅定的根本不容反駁。
他的強硬成了最後一根□□。寇冬舉起了另一個拳頭,不顧一切地向他打過去——這一次男人沒有躲。那一拳正正打在了他的臉上,讓他的一邊臉頰轉眼間泛起了殷紅。
青年並沒有收斂自己的力氣,葉言之嘗到了自己嘴裡的血腥味兒。
他慢慢地將那一點血舔了,也珍之重之地咽進肚子裡。
對於這個人所給予的一切,血,汗,淚……他全都甘之如飴。
所以那些NPC從來沒有說錯。葉言之根本不是什麼忠犬,他是喝人血的狼。他們的那些獨占欲都不過是源於他,卻又誰也及不上他。
他比任何人,都更偏執地想把眼前人嚼碎了咽下去。
他頂著麵頰上脹脹的疼痛,竟然笑得更深。
“為什麼不用弓箭?”他問,“怕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傷到我?”
“胡說八道,”寇冬的胸膛起伏著,反駁道,“我是怕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傷不了你!”
話雖說到這裡,可寇冬心裡竟然也是畏懼的。
他無法否認自己的內心,因為弓箭作為道具,對NPC的傷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能欺騙自己,他沒辦法下手。
真是操-蛋了——寇冬恨恨地心想,這個人到底還有什麼好的!
騙了他這麼久,又關了他這麼久,把他的意誌、尊嚴與感情當成寵物一樣逗弄把玩,將他耍得團團轉。他分明恨得牙發癢,卻還要不由自主地為這個混蛋考慮。
寇冬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瘋魔了。難道真是給人當爹當久了,拔都拔不出來了?
“你他媽知道被關起來是什麼感覺嗎?”寇冬冷笑,“你知道沒自由是什麼滋味嗎?”
他心頭又有些莫名的委屈,聲音一梗。
“你——”
“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個人?”
葉言之臉上的笑徹底消失了。
他的嘴唇剛剛舔過鮮血,這會兒紅的不同尋常,頗有些觸目驚心。在這上頭的眉眼深濃如墨,豔色交迭著闖進眼簾。
“寇冬。”
男人突兀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頓地道。
“你知道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