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在夢中親吻彆人,卻不願這般待我。”兒時安明晦偶爾為了安慰他還會輕輕地親一下額頭,但自兩人長大了之後便連這個都沒有了,即使他想主動去親吻師弟,也會被阻止。
安明晦嗆了一下,乾咳幾聲才回答:“師兄和愛人怎麼能一樣。”
實話說,師兄弟之間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實在不該還像他們這樣居住在一個屋內,夜裡同床共枕。安明晦也覺得這樣不太妥當,但是出於各種方麵的考慮,他最終還是放棄了勸說。
以前不是沒有勸阻過,但那下場有些慘烈,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蕭承淵覺得這個理由並不能說服自己,但他也沒有再爭辯下去,因為剛才一邊說著話,飯也吃得差不多了,到了該熬藥的時間了。
這些事情,他從不讓旁人經手,即使是小廝送來的藥材也要逐一檢查,至於熬藥就更是不必說,為了方便守著安明晦又能親自熬藥,他在外屋放了個專用來熬藥的小爐,熬藥用的砂鍋和陶罐也都是挑選最好的。
安明晦手裡拿著本書翻看著,眼角餘光能瞥到丫鬟進屋收走桌上的碗碟又退出去,還沒看多久就聞到了熟悉的藥味。
他抬眼看向外屋,就見蕭承淵還是那一身白衣,相貌俊美冷漠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此刻卻蹲在爐子邊拿著扇子小心地扇風控製火苗的旺盛程度,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叫外人看了該要跺著腳痛惜他白費了自己一副好皮相。
君子遠庖廚,然而這個師兄為了他,就是再怎麼糟蹋自己都不覺得心疼,要不是廚房油煙大不想讓他跟著靠近,早就連一日三餐也自己動手了。
看著蕭承淵這樣,安明晦很多時候都覺得內心煎熬,因為他的師兄雖不自知,但他卻時常能從那雙寒潭般的眸子中捕捉到似曾相識的濃烈情愫,上一個用類似這種眼神看著他的,還是周斂容。然而對此他目前還秉持著懷疑的態度,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道理總會無緣無故地得到主角的青睞,如果說這是親情友情倒還可能性大些。
他一直希望自己離開之後周先生能早早釋懷另尋一段良緣,但是當自己麵對著師兄的情誼時卻又不知所措。從各種程度上來說,這都是件很尷尬的事,最尷尬的是萬一不是他想多了的話,那恐怕他身為被暗戀人卻比暗戀的人還要早察覺到這件事。
但本身也並不是什麼情場老手,他對這件事還處於徘徊階段,因為畢竟自小一起長大,師兄對於他是親近慣了的,而且也從未有過什麼出格之舉,這讓他沒辦法判斷那種情誼到底是來自愛情還是親情。
注意到這種可能性,還是在一年之前。那時蕭閣主在外議事,年輕時的舊傷意外發作,救治不及去世,從此這流雲閣閣主的頭銜就落在了他師兄的身上。
安明晦是知道這件事的,隻是不清楚具體發生的時間,所以他一直都在提醒蕭閣主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外出時帶上些藥物,可惜最終還是無濟於事。而蕭承淵的生母在當年分娩時便因流血不止而去世,現在的蕭夫人雖待他們同樣親善,視如己出,但畢竟並無血緣關係。
從那時起他就在蕭承淵身上多投入了幾分關注,不希望親人去世給他留下太多陰影,也正是因為這額外的關注才讓他發現了問題。
蕭閣主的親信說,閣主臨終前並無什麼執念,隻是如同平常那樣,語氣平穩地希望蕭承淵能心懷正義之道。
對於這個師傅,安明晦也是十分尊敬的,對方為人雖然嚴厲了些,但骨子裡依然是真的關心他們的,對待安明晦這個“故人之子”,更是視如己出,從不曾有所偏頗。
嗯……及冠之時蕭閣主還給他取了表字,對此他心存感激,卻又多少有些糾結。
因為安若華這個字聽起來總覺得有些女氣……
不管怎麼說,蕭閣主亡故,蕭承淵就成了蕭家唯一的傳人,在這重視家族血脈傳承的古代,因喜歡男子而絕了後代該是件非常嚴重的事情。
難以抉擇是否該直接向蕭承淵開誠布公地談論一下是個問題,另一個問題是他個人覺得總是跟主角產生戀愛關係的趨勢不是很好。上一次死得那樣突兀又不明不白,他實在不敢確定那到底真的是個意外還是人為造成的,如果是後者的話又是否是因為他沒能完成應有的劇情。
這個把自己拖來執行任務的存在真的很古怪,既不說明目標,又不告知他上次任務到底判定為完成還是未完成,給出的有效信息少到可憐。
安明晦覺得很無奈的是,這兩個世界的未來全都在不知不覺間就崩得一乾二淨,就仿佛是在無言地嘲笑他這個反派做的有多失敗。
如果沒出問題的話,他的師兄應該是喜歡女子的,甚至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或許可以稱之為女主角的存在,這位女主還是他們的舊相識,那幾個玩伴中唯一的姑娘家範語蘭。
這些年相處下來,他覺得範語蘭對蕭承淵應該是有些意思的,隻不過蕭承淵這邊永遠都是不假辭色。
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蕭承淵也熬好了藥,端進裡屋後卻是放到了桌上,對他解釋道:“是新的藥方,需放至涼透才可起效,我先為你施針。”
說完,蕭承淵便走上前來輕巧地將他從輪椅上抱起,動作小心地讓他平躺到床上,然後開始熟練地解開他的衣帶,幫他把身上妨礙施針的衣物儘數除去。
師兄經常為他施針,大多數時候是隻需紮腿部,偶爾也會像這樣需要進行全身施針,他也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了後來的幾乎完全習慣,也學會了不再拒絕師兄這一整套的更衣服務。
蕭承淵替他脫衣服時,他就躺在床榻上安靜地望著對方的眼睛,意料之中地從那雙漆黑的瞳仁中看出了期待與希冀。
廣煊曾經有幾次抱怨似的問過他:“你也不說說這個瘋子,他整天這樣胡鬨,你怎的還縱著他?”
這個問題安明晦從未真正回答過,每次都隻是含糊地笑著道:“長兄如父,即使隻是師兄弟,也沒有頂撞的道理。”
真正的答案則是:被那樣的眼神注視著,得是多意誌堅定之人才能不讓自己心軟呢?
每一次嘗試新的治療方式時,蕭承淵眼中都會出現這樣的神采,而這一次似乎格外強烈。他知道自己這雙腿幾乎成了師兄的心病,每每有了治愈的希望,對方總是比自己還要欣喜激動得多。
不能行走的確多有不便,但安明晦一向是個心思開闊的人,他不覺得這雙腿給自己造成了多大困擾。身在這個時代卻不能習武、不能去江湖上遊曆一番的確有些遺憾,但他也覺得像現在這樣每日看看書,偶爾心血來潮作畫撫琴一番,在老友上門拜訪時談天說笑,這樣閒適的生活同樣很不錯。
安明晦安靜地趴在床榻上,並不出聲打擾認真施針的蕭承淵,自顧自地想著很多事情。
一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睡著的時候,才聽見蕭承淵沉聲道:“好了。”
從一個多月前開始蕭承淵就改變了以往的施針方式,安明晦猜這該是他新研究的治療方式,而看今天的表現大概是到了驗收這一階段成果的時候。
這樣想著,安明晦在坐起穿衣的時候,便開始在心裡默默思索待會兒若是發現效果不好該怎樣勸慰師兄。他這麼想並不是因為不相信蕭承淵的醫術,而是因為以往每次發現治療無效後對方都會失落一段時間,雖然在外人看來始終都是那副冷淡模樣沒變過,但他還是看得出的。
端來那碗已經放涼的藥讓安明晦喝下,蕭承淵緊緊盯著他,輕聲道:“你……試著慢慢站起。”
眨了眨眼,他一手支撐著身下的床榻,深吸了一口氣後腿上開始施力,還是像以往一樣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小腿處傳來酸痛無力的感覺,但是頂著自家師兄期待的眼神,他還是儘量保持著平靜的表情,試圖再多站起來一點。
“唔!”
驟然加劇的痛感讓他一下子就控製不住地失去了平衡,下意識痛呼出聲的同時被一直守在旁邊的蕭承淵迅速扶住重新坐了下來。
看他這般表現,蕭承淵也知道了這一次治療的效果依然不好。他低聲道了一句“抱歉”,便一言不發地再次半跪下來,為安明晦按摩著腿部以儘快減輕痛感。
安明晦本人沒覺得多失望,他雖然不懂醫學,但多少也知道在這古代被挑斷了腳筋幾乎是不可能治愈的,隻不過蕭承淵始終不願意相信罷了。
“師兄無需自責。”他輕輕歎了口氣,望著那低著頭的人,不知道明明是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男子,此刻怎的卻看起來佝僂而頹廢,“這雙腿治好了是錦上添花,治不好於我也沒什麼可惜的。”
蕭承淵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按摩結束後也沒有站起,隻保持著半跪的姿態低著頭沒有動彈。
正想要在說點什麼寬慰的話,安明晦便看到有什麼東西滴落在自己的衣擺上,不一會兒便暈開了一小片水跡。
身殘誌堅的安師弟:“!”
自從兒時遇襲那次以來,蕭承淵便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掉過眼淚,頂多是最開始的時候偶爾因為他的腿傷而紅了眼眶,而如今安明晦也十年多沒見過蕭承淵眼眶泛紅的模樣了。
說了這麼多,隻是想表示安明晦現在非常慌。
“師兄這是怎麼了?”他伸手輕輕抬起蕭承淵的頭,看著那明明在流淚卻還是依然神情冷淡的臉,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多大點事情,哭個什麼?”
“是我無能。”蕭承淵側過頭,用臉頰輕輕蹭了一下安明晦為他擦拭眼淚的那隻手,眼淚卻還沒有止住的趨勢,一向冷如寒玉的聲線也變得沙啞,“你喜歡的花,我摘給你。你想去山脈,我抱你去峰頂。你想看江海,我便買下最好的船隻……你想親眼去看的景色,我都可以帶你去。”
“一直讓你悶在閣中,是我考慮不周。”隻知道自己守在師弟身邊便彆無所求,卻忘了師弟未必情願被困在這一方天地中。
他想:自己這些年鑽研醫術,修習武功,卻依然什麼都做不到。醫治不好師弟,又委屈了他。
安明晦這才知道是自己之前那番話讓這人想偏了:“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哪有那個周遊山水的文人情懷,隻不過是想勸你彆總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地上涼,彆這樣跪著,你先起來。”
蕭承淵不覺世上有何值得畏懼之事,唯獨隻怕委屈了這個師弟,每每看到安明晦的雙腿,便覺這人世也好,神佛也罷,都實在是不公。
當年那個抓了他們的瘋子被痛快地一劍穿心而死,本應承受這些報複的他平安無恙,世上那麼多作惡多端的惡人逍遙法外,那麼多無能之輩享受著酒池肉林,而師弟在他看來是世上最為良善豁達之人,卻隻能坐在輪椅上,在每個陰雨日子裡默默忍耐著傷痛。
師弟向來聰慧,雙腿受傷之後便開始研究琴棋書畫,每一樣都學得通達,相貌輪廓生得俊美如昆侖美玉,性子溫潤如江南煙雨,若未曾遭此一難,本該成為江湖上人人讚歎欽慕的少年英才。為此,他甚至不喜聽人讚美自己,因為他覺得那些褒獎之詞都該是屬於師弟的。
用了點力把蕭承淵拉起來,安明晦讓他坐到自己旁邊,看著他眼角又是一滴淚水流下,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他始終都是個缺少野心的人,也擅長隨遇而安,總覺得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蕭承淵卻是極為介意,總覺得這樣的日子配不上他。
自家師兄實在太過於高看自己,這可怎麼辦是好?
“我知道師兄你想待我好,但也不必這般執著。”
蕭承淵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表現出嚴厲的意思,但眼眶裡還蓄著淚水看起來就少了大半氣勢:“你總是這般不愛惜自己。”
安明晦:“……?”身下坐的輪椅都差點打造成金的,還要怎麼愛惜?
“總是將就度日,從不願向我要求些什麼。”難得提出一次想要去遊山玩水,他卻仍是醫不好師弟的雙腿。
有點跟不上思路的安師弟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覺得這一次的主角思維還是很詭異,自己要理解起來依然有點困難,便再一次實話實說:“我覺得我生活得很好……”
“你本可以更好。”
“……”那這要計較起來可真是沒完沒了,按著師兄的作風,算到最後恐怕連那皇位都要被歸給自己,“人各有誌,我則是習慣知足常樂的,況且像這樣被師兄你養著,過得本就已經比許多身體健全之人還要好了。”
這個話題再討論下去也很難有個結論,安明晦便明智地叫了停:“好了,師兄你今日還未處理閣中事務,就彆再閒聊了,明日語蘭要來,廣煊也說明日有要事相商,要做的事情還多著。”
雖身為流雲閣現任閣主,但蕭承淵對於人際交往總是很不耐煩,尤其不喜與來訪者攀談,因為這些人往往是講上半天都說不到重點,實在是浪費時間。有了浪費在這些人身上的時間,他寧可用來研究新的治療方法。
因為蕭承淵從不放心交由彆人照料安明晦,所以二人總是形影不離的,一般蕭承淵接待客人時他便坐在旁邊安靜地翻看書卷,偶爾見談話氛圍尷尬了些,還會出聲打個圓場,畢竟蕭承淵最是聽他的話,即使心中厭倦也會耐下性子繼續與人講話。
如今安明晦發了話要他去處理事務,蕭承淵也就乖乖坐到了放著卷宗的桌前,在此之前還沒忘了把安明晦之前沒看完的書拿過來給他。
兩人就著屋內暖色的燈火,一個批閱閣內公務,一個讀著手中看了一半的遊記,安靜而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