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九年十二月初二是當年最後一個吉日, 蘇婉雲的婚期就定在那時。
臘八節剛過, 蘇冷兩家相互送了臘八粥, 冷家特地遣了冷啟書去給蘇老伯爺和蘇煜揚請安。
原本都是平輩,陡然冷啟書就要成了侄女婿, 蘇煜揚是有些尷尬的。他想到自己和趙譽見麵時的拘謹忐忑,不由也替冷啟書捏了把汗。
冷啟書倒是十分大方,不亢不卑的坐在那兒說話, 依舊喊他“蘇三哥”, 喊蘇瀚海“伯父”, 蘇瀚海這兩年迷上了求仙問道,和冷啟書不過寒暄了幾句,就借故離開了。
冷啟書與蘇煜揚靠近些,環顧四周笑道:“蘇大哥今年不回京城嗎?”
再有幾日,他口中的“蘇大哥”就要做他的嶽父了。想到這裡, 冷啟書笑了起來。
“以後當如何稱呼才好?平白矮了一輩去, 皇上真是……”
“真是”什麼,卻是沒有說下去。背後非議君王是死罪, 冷家如今處境如履薄冰,千金郡主都要拿去給趙譽的泥腿子出身的近臣換前程鋪路了,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蘇煜揚覺得尷尬, 刻意咳了聲, 回避了他後一個話題。“今年是家兄上任西海的頭一年,西海與南越國接壤,每到年節就有些馬賊在兩國交界處作亂。越是這時候越得盯緊, 已經跟皇上遞了陳情折子,皇上還派人前去慰勉了一番。”
因之前桂王求娶不成,與蘇家撂了臉子,表麵上不顯,背地裡沒少給蘇煜炆穿小鞋。他們這種被貶謫下去的官員,尋常就不少受些閒氣,蘇煜炆再如何涵養好,畢竟是京師長大的富貴公子。一氣之下就上折子將他所掌握到的桂王和梧州官員近年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證都遞了上去,並自動請纓去往更加艱苦的南州。
今年是上任頭一年,蘇煜炆沒能回來。前兒蘇老夫人得了信就哭了一場,四個兒子中三個在外頭任上,身邊隻一個最不得她心意的蘇煜揚,還事事勸阻她,不準她大辦生辰宴,不準她插手家裡姑娘們的婚事。這樣的日子還過得什麼意思?原盼著婉雲的婚禮長子能回來主持大局,不想竟不能夠。林氏從家廟搬回來打理婉雲的婚事,因林玉成的事恨毒了蘇家,諸事也不與老夫人打商量。蘇瀚海更是一張冷麵相對,不時就要拿她在宮裡擠兌福姐兒以致叫他在皇上跟前受申斥的事兒訓她。蘇老夫人一肚子的委屈無處訴說,生生憋出一場病來。原就高聳的顴骨越發凸顯,更襯得她嚴肅刻薄難以接近。
冷書啟坐了會兒,就有後頭派的小丫頭來,說老夫人聽說準姑爺過來了,想喊過去說說話兒。
蘇煜揚蹙了眉。
蘇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冷書啟雖然背靠鎮北侯府,但他是庶出,才華樣貌都不大顯眼,他本人著實沒什麼權勢,於林氏和蘇老夫人等人看來,家中長房嫡女嫁個這樣的人,確是低嫁了。蘇老夫人前番就對冷家送來的過禮單子很是不屑,這當兒叫了冷書啟過去,絕不會是問候寒暄,多半是拿這禦賜的婚事沒轍兒,想揶揄冷家幾句找找場子吧?
蘇煜揚攔住站起身來的冷書啟;“見智,你彆去。”
見智是冷書啟的字,蘇煜揚這樣喊他,有親熱的意味在裡頭。
蘇煜揚道:“家母這些日子在病中,你過去染了病氣就不好了,沒幾日就要成親,屆時如何出來敬酒?”笑著攬住他肩膀,“回頭我就說你家裡有急事喊你回去,家母不會怪罪的。”
一雙狹長的鳳眼朝他眨了眨,冷書啟會意,便笑著拱手告辭。
蘇煜揚身邊的幕僚來尋他議事,就遣小廝帶了冷書啟出去。
才走出書房小院,就見一排矮竹後走出一個著粉襖淺碧披風的少女。
像春天抽了芽的柳樹,蘇婉雲生得高高細細的,桃紅柳綠的顏色穿在身上,倒襯得一張明豔的臉更顯嬌俏。
婉雲和長寧玩得好,兩家常常走動,冷書啟是見過她的,眼角眉梢都能識出過去的痕跡,隻是越發長開了,越加嬌豔了。自打賜婚旨意下來後,為了避嫌,她就再也沒去冷家。這還是近三年兩人第一回著麵。
冷書啟一揖到地:“蘇姑娘。”
在族中排序,婉雲行地十一位,甚少有人喊她“蘇十一姑娘”。在福姐兒被接回來前,她還是“十姑娘”,後來福姐兒上了族譜,她就按順序排到了第十一位,尋常誰敢提這茬,都保準要惹得她生怒,二來這稱謂也拗口,前頭的蘇家姑娘又全都成了婚,喊她“蘇姑娘”也理所應當。
蘇婉雲板著臉,將冷書啟上下打量了一遍。
冷書啟含笑立在那兒,見她身邊隻帶著一個孩子氣的丫頭,知道準是背著她娘偷跑出來見他的。冷書啟麵色柔和,好似沒有察覺到她眼中的厭惡和嫌棄,“蘇姑娘來此,可是尋冷某有話說?”
蘇婉雲“嗬”了一聲,不屑地道:“憑你也配我專程來瞧?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己什麼模樣!”
冷書啟比她年長,樣貌也不出眾,官職又不如她父親,人家都是抬頭嫁女,要高嫁的,她憑什麼就得低身俯就這個人?
冷書啟笑了笑:“是,冷某失言了。”
她在他眼中不過是個小孩子,是他侄女的玩,難不成還與她一般見識?他不以為忤地拱了拱手:“煩姑娘代冷某向令堂問候一聲,冷某這邊告退了。”
蘇婉雲跺了跺腳:“誰準你走了?”
冷書啟無奈一笑:“蘇姑娘有何指教?但說無妨。”
蘇婉雲抬頭,朝他身後帶路的小廝打個眼色。
那小廝就跟她身後的丫頭都退了下去。
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沒一絲暖意,冷書啟垂頭自小姑娘神色變換的臉上生生瞧出了幾分春天的繽紛。
他好脾氣地等她開口。對這個年紀比他小不少的未婚妻,他似乎有著無限的耐心和忍耐力。
蘇婉雲兩手攥著袖角,對上冷書啟含笑的目光,她銳利地瞪了他一眼:“你去跟皇上請命,就說你不想娶我!”
冷書啟有點意外,婚期就在這個月內,沒幾天了,兩家什麼都準備好了,這個時候她卻說要他悔婚?
冷書啟眉頭輕輕凝了起來:“蘇姑娘不滿意這樁婚事,還是不滿意冷某這個人?”
蘇婉雲料不到他竟如此直白,畢竟是閨中少女,當即紅了臉,霎時又咬緊了牙關,強裝鎮定道:“你覺得呢?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有自知之明。你又不是你兄長,他的侯爵之位根本沒你的份兒,可我爹可是伯父的世子!長寧與我還是手帕交,你叫我將來如何跟長寧相處啊?”
蘇婉雲越說越難過,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肩膀一抖一抖地,叫人瞧著不忍。
冷書啟眸子垂下去,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點什麼。
蘇婉雲陡然抬起頭來,見他抬手伸了過來,她一刹那漲紅了臉。這個登徒子,他這是想乾什麼?
蘇婉雲揚手一掌,甩在了冷書啟的左頰上。
冷書啟怔住了,他偏過臉去,久久才回過頭,眸中寫滿疑惑看向蘇婉雲。
蘇婉雲眼底泛著淚光,咬著嘴唇還舉著那隻打他的手,指尖因怒而顫抖著,“登徒子,不要臉!”
她扭身跑開了。
頭頂枯枝被風拂動,發出簌簌聲響。
冷書啟左頰火辣辣的,眸子黯下去,抿唇立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挪步離去。
退婚是不可能的。
這是皇命。
蘇家不敢抗旨,冷家更是不敢。
冷長興好容易有機會又在趙譽跟前露臉,彆說是他,就連最嬌愛的掌上明珠也舍得出。
何況這並不隻是他和她兩個人的事,關乎兩家的顏麵,怎可能婚禮在即卻取消了去?
到底是個孩子罷了,說出的話也是孩子氣。
她再怎麼瞧不上他,也隻能乖乖的嫁他作婦啊,哭哭鬨鬨又有什麼用?
冷書啟撫了撫臉頰,苦中作樂地想到:“未婚的小妻子雖說脾氣不好,倒是養的又嬌又美,生氣打人的模樣也是極惹人疼的。”
算是他的運道了。
冷書啟和蘇婉雲自那日後再沒有見麵,轉眼就到了婚禮前夜。
蘇婉雲穿著大紅嫁衣,全福人一麵說著吉祥話一麵給她梳著頭發,屋中圍了不少的人,紅燭映得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