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這陣子過得頗為忐忑。
禦史翻出蕭敬宗貪賄弄權的罪名而景明帝不加製止時, 他就曾懷疑皇帝這回會不會整治蕭家,隻是數回入宮探口風都沒個結果, 最後還是憑小蕭貴妃的溫柔招數探出了景明帝的心事。
之後蕭敬宗下獄, 景明帝對他著意恩寵照拂,叫他心中安穩了不少。
當了二十來年的父子, 早先景明帝胸懷抱負、公私分明, 如今上了年紀, 更貪戀夫妻兒女的溫情,這些事永王都看在眼中。這陣子景明帝既心存偏袒,他便格外擺出孝順姿態,凡事體貼周全。
不過畢竟聖心難測, 他起奪嫡之意, 全是因兩位蕭貴妃得寵, 蕭敬宗又在相位呼風喚雨,而今最倚重的蕭家被推上風口浪尖,他身在其中利益牽係, 哪能真的無動於衷?
這般搖擺揣測, 暗自忐忑, 到聽聞蕭敬宗的死訊時,便更覺心驚。
後晌他入宮兩趟都沒能見著景明帝,如今聽見皇帝召見,哪還會耽擱?
且傳旨的小太監來得太巧, 像專門等著他似的, 永王留了個心眼, 絲毫沒提蕭敬清的事,腳跟一轉,當即跟著入宮去了。
躲了整個後晌的景明帝這會兒就坐在麟德殿裡,徐徐喝茶。
雖說蕭敬宗可恨該殺,小蕭貴妃對他也不是真的一片癡心,但那到底是疼愛了數年的女人,親手取了她父親的性命,景明帝瞧著那梨花帶雨的模樣,仍覺心疼愧疚,溫柔陪伴了許久。
直到此刻,心中波瀾平息下去,他獨坐殿中,瞧著蕭家種種罪狀,神情也自冷淡下來。
待得永王進殿,劈頭便問道:“蕭敬清找你了?”
永王行禮的姿勢才做到一半,陡然聽見這威儀嚴厲的責問,心中一驚,抬起頭時,便對上那兩道利劍般的目光——那跟先前因年老而稍顯遲緩混沌的目光迥異,如萬鈞重劍般壓下來,隱隱帶雷霆之勢。若擱在平頭百姓身上,但是那威儀怒視,便能令呼吸為之一窒似的。
背心陡然滲出涔涔冷汗,永王下意識垂首,躲開那道目光。
“兒臣拜見父皇……”口中是慣常問安的話,心裡卻又許多念頭瞬息閃過。
這般開門見山劈頭蓋臉地責問,顯然是對此事頗為篤定,恐怕那內監傳旨的時機真的藏有蹊蹺——若他去見蕭敬清,或是放蕭敬清入府商議,便適時來傳旨;若他那兒沒動靜,太監便隻在門外候著,一如整個後晌的寧靜一般。
如此安排,景明帝究竟是何用意?
永王暗自心驚,知道瞞不過,便隻做出心懷坦蕩的模樣,承認道:“蕭大人確實來求見。兒臣怕他有要事商議,便安排在偏院。因父皇見召,便先入宮來了。”
這話還算老實,景明帝頷首,神情沉厲威儀如舊,語氣卻帶了幾分嗤笑。
“你倒是對蕭家的事很上心。湛兒——”景明帝微微探身,目含審視,“朱權說你後晌兩度求見朕,自是知道蕭敬宗的事了?那你可知,蕭敬清為何找你?”
永王遲疑了下,“兒臣不知道。”
“那朕便告訴你。他躲到晚上才去見你,也是為的蕭敬宗——所謂犯真心痛急病而死,是刑部拿來安撫旁人的,他的死另有緣故,是被投了毒。而刑部大牢裡,最後一個見他的人,是朕。”景明帝雙手按在禦案,居高臨下,“倘若蕭敬清說的是這個,你會如何應對?”
他說得不疾不徐,卻將永王驚出了滿身冷汗。
哪怕隱隱覺出蕭敬宗的死有蹊蹺,他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蕭敬宗死於投毒,臨死前最後見的人是景明帝,那麼……那臨終一會後,是景明帝指使人投毒,還是旁人膽大包天地去投毒?
刑部大牢裡看守得森嚴,他和小蕭貴妃都沒法子傳遞消息,又有誰能在眼皮子底下投毒殺人?無非監守自盜,奉命行事罷了。
永王甚至不敢往下想,背後冷汗涔涔,哪還敢輕易評判,隻跪地道:“請父皇明示。”
景明帝沉默不語,隻追問道:“你會如何應對?”
“兒臣……兒臣……”永王遲疑了片刻,心知景明帝必是對蕭家起了罅隙,隻謹慎道:“刑部的事不歸兒臣管,既然是有人在獄中投毒,父皇英明神武,自會安排徹查。兒臣也隻能安撫罷了,不敢擅自插手。”
“是麼。”景明帝也不叫他起身,慢聲道:“這件事,朕不會查。”
語氣輕描淡寫,仿佛蕭敬宗的死無關緊要。
永王一瞬間明白了過來。
哪怕知道當年的恩怨,哪怕已有過這種揣測,但此刻跪在禦前,景明帝這態度仍叫他心驚肉跳。蕭家兩位頂梁柱,以蕭敬宗最為顯赫——蕭貴妃的親兄弟、小蕭貴妃的父親、當朝位高權重的相爺,無不是景明帝親自授予。
而今時今日,卻也是景明帝金口微開,不止奪走榮寵,亦奪走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