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淑華攥著衣領,看著男人傾身過來。
“華華,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呢?嗯?”男人的手帶著外頭夜風的寒涼侵入她的肌膚,黎淑華感受到了趙堯的怒氣。
“我知道,你給扶蘇遞了消息,對不對?”
黎淑華霍然瞪大眼,“是哥哥……”
“噓。”趙堯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細細摩挲,“他比你聰明,知道該將這件事告訴我。”
黎淑華失算了。
黎宇嘉雖然答應將此事告訴扶蘇,但卻並沒有答應她保密。如此一來,她豈不是害了扶蘇?
黎淑華的眼中湧出淚來。
趙堯一一替她擦拭乾淨,慢條斯理道:“華華,你不應該為彆的男人流眼淚。”
“趙堯,你收手吧?好不好?你們做的孽已經夠多了。”黎淑華一邊哭,一邊祈求著。
趙堯卻輕輕搖頭,臉上甚至還帶著笑。
“我馬上就要成功了,你馬上就會成為大周最尊貴的女人。”
“我不要……”黎淑華不願成為一個踩在累累屍骨之上的成功人,她隻希望擁有一份平凡的幸福。
“堯哥哥,你收手吧。”黎淑華啞著嗓子喊出了這句話。
黎淑華以為他是愛聽的,可其實,他並不愛聽,因為黎淑華明顯察覺到男人陰沉下來的臉。
“華華,你是為了扶蘇才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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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堯是個瘋子,黎淑華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來。
那夜裡,他拂袖而走,臨走前留下的一句話是,“我會讓你好好看著,扶蘇是怎麼跪在我腳邊求我的。”
黎淑華數次想尋趙堯無果,今日又入宮了。
她不想因為她,而讓扶蘇遭受苦難。
黎淑華因為前頭沒碰到趙堯,覺得他可能是在躲著自己,所以這次便不讓宮娥領路,自己去尋他。
黎淑華鮮少入宮,這次為了趙堯進宮多次,卻依舊不怎麼認得路。
她麵露迷惘地走著,遠遠見前頭有一宮娥,便想問路,不防自己還沒走近,那宮娥轉身就要走。
黎淑華趕緊道:“慢著。”
宮娥身形一頓,黎淑華已經走到她麵前,正欲問路,看到她的臉,一怔,“你是……真陽縣主?”
梁含芸低垂著頭,抓著手裡的木桶,聲音嘶啞,“這裡沒有什麼真陽縣主,隻有一個奴婢。”話罷,梁含芸木著一張臉,從黎淑華身側走過。
曾經的天之驕女,變成了一個罪奴。這樣大的落差,隻有梁含芸自己清楚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她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曾經的舊人。尤其是曾經那些高高在上,如今依舊活得高高在上的舊人。
黎淑華注意到梁含芸的手,曾經白皙嬌嫩的雙手上如今滿是可怖的傷口。她猜測,在那宮女服之下,梁含芸身上的傷也隻會更多。
黎淑華知道,定遠侯府一案,始作俑者是六皇子黨。
黨爭之下,必傷無辜之人。可她更知道,她的父親是怎樣一位不擇手段的人。趙堯又是怎樣一個心狠手辣,慣用陰毒手段之人。
自從上次錦衣衛指揮使傅班前來掖庭叮囑之後,梁含芸的日子確實好過不少。可日子長了,那些人見傅班再也沒管過梁含芸,便故態萌發,又開始欺負起她來。
黎淑華出現在掖庭這種汙穢之地的時候,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掖庭裡的人都穿著灰舊深色的宮女服,乾著最繁重的活。他們不是人,隻是工具,牲畜。不,他們連牲畜都不如。
黎淑華尋到管事。
如今六皇子得勢,眾人都知道黎淑華即將與六皇子成婚。掖庭管事自然巴結。
黎淑華本來是想將梁含芸帶回去的,可她轉念一想,比起她將梁含芸帶回去,還不如讓梁含芸入東宮去伺候太子。
趙善雖被軟禁,但因著從小仁善,所以東宮內的女婢、太監們對他多有信服。梁含如去到那裡,也不會再受折磨。
可因為梁含芸的身份是罪奴,所以此事若想辦成,必須要聖人親自開口放人才成。
如今聖人最相信的人是誰?是天通道長,而天通道長又是誰的人?是六皇子黨的人。
黎淑華垂下眉眼。
萬般諸事,皆由趙堯而起。
解鈴還須係鈴人,所有人的恩怨都堆到了趙堯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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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含芸從掖庭到了東宮,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掖庭出來的,她也不關心,她更不關心東宮是個什麼地方。
她覺得太累了。
梁含芸走到東宮裡,滿目蕭瑟。
她仰頭看天,烏雲遮蔽,明月不見,她想,如今的她與被遮蔽的明月有什麼不同呢?曾經的至交好友,曾經的至親血親,都不在了。如今隻剩下她孤身一人,苟延殘喘。
何必呢?
心中了無牽掛,便不會有太多波瀾。
梁含芸想明白了,她想結束這份苦難。
她並不是因為掖庭的折磨,也不是因為家庭的苦難……其實或許兩者皆是,可梁含芸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感受。
那是一種,什麼都無所謂了的感覺。
周圍的感情被剝離,隻剩下一個軀殼的殼子,沒有在乎的東西,沒有留戀的東西,覺得一切都可以舍去,不會再被任何事情動搖。
梁含芸尋到一處枯井。
她走過去,望著那幽深的枯井,雙眸怔怔。
枯井裡很黑,若是常人看著必覺可怕,梁含芸卻覺得心中萬分平靜。
她伸出手,埋入枯井之中。看著自己的手被吞沒,她的心中竟湧起無限解脫之情。
梁含芸傾身,朝下倒去。
也是那麼一瞬間,一隻手抓住了她,使勁把她已經埋入枯井的半個身子給拽了出來。
“芸兒。”
梁含芸聽到有人叫她。她抬頭,看到一張臉,溫和的,擔憂的,浸著光色的。
她怔怔開口,“太子表哥。”隻四個字,仿佛已經用儘了全力。
“是,是我。”趙善緊緊攥著梁含芸的腕子,輕聲歎息,“都是我,讓你們受苦了。”
梁含芸卻搖頭。
現在的她覺得一切的發生那麼突然又那麼真實,沒有辦法,她仿佛站在一塊孤獨的,沒有人的泥沼地裡,身子陷入一半,沒有掙紮的欲望,甚至想著能不能再陷深一些。
“都是命。”她的聲音很輕,幽幽的,“阿姐說,我們定遠侯府的人,從出生開始就有了自己的命數。”
趙善看著麵前小小年紀卻一臉滄桑的梁含芸,微微皺眉。
他強硬地牽住她,將她往光亮處帶。
東宮內亮的地方不多,隻因為內務府連燈燭都不肯多給,所以惹得大半個東宮都黑黝黝的。
梁含芸被廊下晃眼的燈籠刺得閉上了眼,然後,她感覺身體一軟,麵頰碰到一個柔軟又堅硬的東西。
她睜開眼,是趙善的胸膛。
他輕輕按著她的後腦,將她攬在自己胸前。
梁含芸聽到他的聲音,“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梁含芸的眼睛微微紅了,“可是我,覺得活不下去了……”沒有希望,沒有未來,沒有牽掛……什麼都沒有。孑然一身,就算死了,也並不覺得遺憾。
“柔兒走時,腹內懷著我的孩子。”趙善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語氣柔軟,梁含芸想抬頭,卻被他按住了。
梁含芸感覺頭頂有什麼東西落下,滾燙的,濕潤的,她想,那難道是趙善的眼淚嗎?
“芸兒,雖烏雲遮蔽,但終有月明之時。”
梁含芸的掌心被塞了一顆東西,趙善握著她的手,緊緊攥著。
“這是一顆幼苗,隻要冬日過去,春日便會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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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含芸趴在窗台上,看著種在陶瓷罐子裡的幼苗。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她仿佛有了一點希望,那一點殷切的綠色,在她的眼中緩慢放大,衝散了那股縈繞在她心中,無法忘卻的苦楚和絕望。
希望,她還能擁有這樣的東西嗎?
梁含芸想到趙善的話,他說,雖烏雲遮蔽,但終有月明之時。
她的月明之時,何時才能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