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傷有時十分奇怪。他那日從安西王府裡出來,並未覺得多麼難過,還與她嘲笑了安西王茶飯不思的事。第二日情緒漫開,自己便也茶飯不思起來。
這幾日下來他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眼下被她一點,方知自己也不比安西王強多少。安西王為弟弟們哀悼時,他隻是沒有那般深切的感受,如今事情落到殷玄汲身上,他便也出不來了。
他走到桌邊,謝雲苔拿起筷子遞給他,斟字酌句道:“陛下是仁君,你是良臣,難過是免不了的。可你日後還要輔佐新君呢……”
“小苔。”蘇銜打斷她,搖一搖頭,“彆說了。”頓了頓聲,他又道,“我沒事。”
個中隱情她不知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他也沒法冷不丁地告訴她那是他爹。他就這樣自己鑽了牛角尖,越想越覺殷玄汲駕崩之事來得那樣突然而不真切,讓他怎麼想都覺得是假的。
怎麼就駕崩了呢?不久之前他還在對殷玄汲指名道姓大呼小叫,怎麼一轉眼他就駕崩了?
他都還沒叫他一聲爹,他不覺得這麼死了很虧嗎?
蘇銜一語不發地悶頭吃飯,謝雲苔不作聲,隻時不常地在他飯上添一口菜。不多時卻見他眼淚落下來,他抬手去抹,猶有一滴濺在菜上,他一時局促,也顧不上多管,將那一口囫圇吃了。
謝雲苔怔怔:這麼難過嗎……
她隻覺自己委實不懂他們的君臣之情,又給他夾菜,他抬起頭:“小苔,再過幾日,安西王就要舉兵回京了。”
謝雲苔微訝:“當真要打?”
蘇銜點一點頭:“尚不知京中是哪個皇子繼位,但不論是誰,必不乾淨。”語中一頓,他又道,“我要與安西王一同去,你彆擔心我,在安西好好養胎,等京中局勢穩固,我接你回去。”
早先商量著要獨自來安西安胎時並無半分不肯的謝雲苔此時卻道:“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蘇銜鎖眉,她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怕你不是戰死,而是要死在路上。”
他一切穩妥,她自可以離開他,讓他獨自運籌帷幄。可他現在的樣子,她覺得沒有人陪在他身邊,他會過得很糟糕!
蘇銜不鬆口:“不行。”
謝雲苔下頜微抬:“那我可給你納妾了。”
“……”他怒目而視,和她對峙半晌,鬆下勁,“我不會出事,你放心。”
“我不放心。”謝雲苔咬一咬唇,“讓我同去吧,我當真的。趕路過來也沒怎樣,如今我還月份大了些,更安穩了呢。你們要開戰時我就乖乖在帳子裡待著,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唉……”蘇銜歎氣。意識到她的認真,他感覺不太好了。
怎麼能讓她這樣擔心!
“乖啊,好好在安西待著。”他把她擁過來,用力親了一下,“我保證按時吃飯早睡早起,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行不行?”
這種承諾聽著好像也可以。
謝雲苔想了想,點了頭:“那行吧。你要記住,你若出了什麼閃失……”
她想拿殉情威脅他,話到嘴邊一轉又罷了。
殉情怪蠢的,何況還有孩子,她憑什麼帶著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殉情?
她便道:“你若出了什麼閃失,我立刻改嫁,讓你的孩子管彆人叫爹!”
“謝雲苔你這麼狠嗎?!”蘇銜目瞪口呆,與她美眸一觸,又不約而同地笑出聲,“好好好,我怕了怕了,絕不敢死,閻王親自來請我都不能死。”
“嗯。”謝雲苔滿意了,睇了睇桌上的菜肴,賞他一個丸子,“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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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四皇子哀傷未散便也病重,初時是忽冷忽熱,夢中驚悸不斷,不幾日便已下不了床,亦有了咳血之詔。
太醫無計可施,皇子妃守在床邊更隻能哭。四皇子疲憊地合著眼,心下終是了然:是六弟……
不止是他,當下滿朝文武或多或少都猜到了,在京中興風作浪之人是這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是以在皇帝駕崩的這幾日裡,朝中爭吵不斷,大多數人擁立遠在安西的皇長子為新君,一部分投機取巧之輩則以皇長子也患病多時為由,欲推殷臨晨繼位。
前者的理由順理成章,殷臨曜既嫡又長,自當繼位。後者的想法不言而喻,皇長子遠在安西,一路趕回誰知還會出什麼變數?六皇子手裡又有那等狠藥,讓皇長子死得神不知鬼不覺也不是難事,到時既橫豎都是六皇子繼位,他們何不早些提出來,在新君麵前混個臉熟?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此時滲著幾許顛倒黑白的諷刺。
這些紛爭,四皇子縱在病中也大抵聽說了。不免愈發悲怒交集,一口氣直在心裡頂著。
他們一眾兄弟早年曾極為親近,後來年齡漸長,在各自的母妃的點撥下不免生出各不相同的心思。可縱使早已麵和心不和,也無人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拿他自己來說,他也是兄弟中年紀較長的皇子,不是沒肖想過奪位之事。可設想將來,他所想不過是自己若奪位成功,便要恩威並施鎮住一乾兄弟,既要皇位穩固,又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
名不見經傳的六弟,倒是真狠啊……
悠長地又緩了口氣,四皇子聽到外麵有些嘈雜。
“殿下病重,諸位大人……”身邊的宦官好像想要攔誰。
然對方一喝:“暗營奉旨辦差,退下!”
緊隨而來的是門聲輕響,四皇子妃驚得輕叫,轉而撐起心力怒喝:“乾什麼!不管你們奉何人為主,我們殿下總還是先帝四子,先帝他屍骨未寒……”
“如琳。”四皇子竭力開口,四皇子妃聲音輒止,回過頭來,滿麵淚痕。
四皇子搖了搖頭:“算了。”
世事無常,有些事就是讓人這麼啼笑皆非又無可奈何。到了這一步,爭還有什麼用?六弟若要他的命,他就給他,或許能保住妻兒性命。
便聞暗營之人又道:“皇子妃請。”
四皇子妃牙關緊咬,腳下半步也不肯動。四皇子緩了兩息才再有力氣說話:“去吧。”
又是半晌的僵持,四皇子妃終是隻得離開。四皇子聽聞房門關合的聲音,略微偏頭,睜了睜眼。
“殿下。”來者抱拳,四皇子眼前恍惚,好生看了會兒才認出是個熟臉――暗營督主韋不問之子,沈小飛。
“陛下密旨。”沈小飛說著意識到什麼,旋即改口,“哦,是先帝。”
四皇子不置一詞,隻看著他。
沈小飛道:“先帝密旨,喂殿下一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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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皇帝的靈柩置在紫宸殿中。若是尋常時候,此時該有宗親與朝臣在靈前哭著。然眼下京中局勢動蕩,滿京城都為何人繼位爭得不可開交,宮中一時也亂起來,皇後又病了多時,沒有心力應付這些,索性緊閉了宮門,暫不讓人入宮。
是以紫宸殿中隻有禦前宮人們在守靈,從早到晚,安靜無聲。
入夜時分,薑九才殿後的院中走了出來。紫宸殿後的一片院落都是禦前宮人們的住處,他那一方最為寬敞,離禦膳房也最近。從前的多少年,他都常在傍晚用完膳後在房中小歇片刻,再去禦膳房催一催宵夜,給陛下端過去。
禦膳房的宮人常會在這時候與他搭幾句話,聊幾句宮裡的奇聞異事。近幾日他仍會來,端了宵夜奉到陛下靈前去,但每一次都變得格外安靜,誰也無心多言。
拎著食盒繞過大殿,薑九才出現在殿門口。殿門口值守的宦官欠身:“薑公公。”
薑九才在門口駐足,望著天子靈柩,一聲哀歎:“明兒就頭七了。”
兩旁的宦官低眉順眼,不敢說話。
薑九才語中頗多悵然:“我跟了陛下幾十年。今晚你們不必留著了,我自己守著。”
“薑公公,這……”手下人有點猶豫,畢竟是不合規矩。轉念一想卻也罷了――從前的多少個夜晚,陛下睡不著覺或徹夜批閱奏章,多也是隻讓薑公公獨自在殿中候著。薑公公到底是禦前一乾人中與陛下最親近的,這話就算稟到皇後那兒,皇後都不會攔著。
禦前眾人便就此魚貫而出,偌大的殿閣頓時變得更加安靜,連一縷呼吸聲都再尋不到。
薑九才邁過門檻,踅身關合殿門。轉回身,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方金碧輝煌卻光火幽暗的大殿,外加一方暗色的棺木。乍一看還真有點}得慌,像極了話本裡常見的鬨鬼之處。
薑九才安靜地行到棺材前,手在棺蓋沿下摸索片刻,不多時尋到暗扣,一叩一推,厚重的棺蓋在輕聲悶響中被緩緩推開。
棺中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麵色青白,無半絲氣息。
“陛下。”薑九才壓音,“陛下放心,暗營的差事已辦妥了。四殿下服了藥,對外隻說病故,七日後借出殯離京。”
頓了頓,又道:“安西那邊也已動身,安西王正帶兵打回來,最多月末就能抵京。”
“哦……還有,各位年幼的皇子您也不必操心,暫且都還安穩。隻是不免傷心難過,但有各位娘娘們安撫著,都還過得去。”薑九才說著苦笑搖頭,“就是真沒想到是六殿下,下奴原還當是四殿下呢,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中秋之前陛下與他說起這事,曾苦中作樂地說要打個賭,賭是老四還是老六。當時主仆兩個都想賭四皇子,還就都賭錯了。
“就是丞相那邊……”薑九才長歎,“暗營去稟話的人說丞相驚聞噩耗,一連數日茶飯不思,反反複複隻問暗營陛下是如何去的。下奴說句不該說的,下奴覺得這事您不該瞞著丞相。”
棺中之人仍安安靜靜躺著,無半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