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碩毫無疑問是本朝有史以來最慘的太子。
他爹他爺爺當太子的時候, 有父皇保駕護航,處處安排周到。哪怕是那個福薄的伯父章昭,自打被選中起也得到了傾心的教導。他呢?可能天下最不想讓他當太子的人就是他親爹章嶟了。
慘是真的慘!但是長久以來的生活逼迫著他養成了至少在表麵上能裝溫和無害的技能。東宮裡, 他既沒有太子妃也沒有良娣、孺人這樣正式的妻妾,有兩個得幸的宮人他與她們也不是很親近。謝皇後倒是提過給他納妃,章嶟以“如今國家戰事吃緊”為由把婚事給他擱置了。
弄得他現在屋裡連個貼心的人都沒有, 更不敢跟誰說點心裡話了。他生母去世得早, 謝皇後是嫡母, 還是個後來的嫡母, “母子”二人也沒那麼親近。彆人就更不值得講什麼了。身邊的宦官在宮外王府的時候還有兩個貼心的,冊為太子之後搬進東宮就換了人, 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這到底是不是吳淑妃派來害他的。
整天是提心吊膽,就怕被人給坑了。
在書房裡踱了一回步,他命人去請自己的老師。如果太子還能有什麼人可以信任的話, 自己的老師無疑是其中一個。
太子的老師是政事堂向章嶟建議的,都是飽學大儒, 這一位王太傅家裡是世代教書的, 王太傅的父親也是個太傅,給太宗講過書, 接著又教了太宗的兒子們與一乾宗室、勳貴子弟。王太傅算是子承父業了,大義上麵都是可靠的。
如今老王太傅已然過世,小王太傅倒是貞介耿直, 隻可惜王家父子相傳的手藝裡沒有幫太子爭權的技藝,老王太傅那會兒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聽章碩問他:“阿爹以四郎為副都留守,我當如何?”小王太傅也答不出來,小王太傅以自己作為一個爹的經驗來看,章嶟這偏心是明擺著的, 父要子亡,子能如何?
小王太傅道:“請殿下修身養性,謹守孝道,公道自在人心,朝中多的是忠臣賢者。”
章碩心道:我真是傻了,怎麼又問您這些問題了呢?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恭敬地把小王太傅給送走,想了一圈,揚聲道:“來人!更衣!備馬!我要出宮。”
太子出宮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被管得很嚴,從宦官到屬官都在問他要乾嘛去。章碩道:“剛才小憩,夢到阿姨了,我要去她的墓上祭一祭。”他的生母早亡,卻沒有章嶟那樣的好運氣,章嶟的生母被追封為皇後,章碩的生母不過追封了個才人。當年死的時候埋得就不隆重,後來他做了太子才又重新修了修墳——也沒有遷到章嶟的陵區裡。
理由充份,章碩帶人出了宮,章嶟聽到之後也沒有過份追究,隻挑釁了一句:“毛毛躁躁的,一個夢而已。以後這樣的事情不用告訴我了。”他正有事要忙呢。
章碩出了宮,到親娘的墳上哭了一場,生母的模樣早就模糊在記裡了,但總應該是一個溫柔慈愛的女子吧?哭完之後,章碩也不等著回宮,問:“附近可有什麼寺廟道觀?”哭完墳想上香,也是正常的。
走了幾個廟,章碩都不滿意,直到逛遇到了一處冷清的庵堂,他才說:“這裡不錯,都是女尼,我要為阿姨在這裡供奉。”隨從們不覺有異,求神拜佛嘛,靠的是一個緣字。上前拍開了門,一個木木呆呆的灰衣小尼開了門:“做甚?”
章碩道:“去說有客來了。”
“我們這兒不待香客的,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這個廟的?”
章碩道:“那就有趣了,我倒覺得這裡投緣了。”推門大步走了進去,小尼姑跟在他後麵又跳又跑:“你不能……師傅?!”
章碩抬眼望去,見一個清瘦的女子站在大殿前,一身緇衣,仿佛風大一點就能吹走一樣。他走上前去,仔細辨認了一下麵目,雙膝點地:“阿娘,我是大郎啊!”
紀英吃了一驚,將他扶起,仔細端祥了一下,問道:“你真是大郎?怎麼能到這裡來的呢?”
章碩哽咽道:“說來話長!”
“進來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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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碩可算是見到親人了,兩人坐下,章碩便說:“我開府後曾想找您來的,一開始是年紀太小,使不上力,後來派了人去了以前您修行的廟裡,可自從淑妃被接回宮裡,那裡已經被拆了。後來有了點眉目,我又搬到宮裡去了,周圍人多,不方便,直到今日借口祭祀阿姨才尋了來。”
紀英撚著念珠,道:“我都明白。”一個沒了親娘的皇子,上頭頂個寵妃,要他回護自己也是苛求。不想說自己的事,紀英說:“你如今如何?我聽說你冊了太子,天大的好事卻不能親自道賀……”
不提還罷,一提,章碩就有無數的話要講:“我可太難了!嗚嗚……”
“我還小的時候父親還是很慈愛的,溫和、講理、顧家,對我也十分關切,經常囑咐要好好教我讀書、給他開蒙,當時還是阿娘當家,您那麼的溫柔慈愛,視我如己出。父親做了太子之後,我一覺醒來阿娘就沒了,換了個謝氏太子妃做我的母親,她不像阿娘那樣體貼,隻能說是個公正的人。”
紀英抽出了帕子給他擦眼淚:“公正就很不錯啦。你覺得我當時好,是因為你現在苦,我並沒有比彆人好什麼。”
“您就是比彆人好,我都看在眼裡呢!我苦是真的苦,全家都苦。到阿爹登基,全家都以為以後是繁花似錦,誰知道那才是一切變亂的開始!都是從吳氏入宮開始的!
“那時節真是人心惶惶,太子妃擔心父親重施太宗故技,怕一朝由妻變妾。從那時候開始,全家人心裡就都不是味兒了,張氏阿姨都笑不出聲了,後來雖然皇後位子保住了,眼見的的寵愛是沒了,倒是一個在藩邸時就見過的吳宣日漸得勢。”
紀英一聲歎息:“他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隻是情義不在我們身上罷了。”
章碩哭得更慘了:“我們是親生兒子啊!”男女之情他不作評說,可是天倫呢?
“從那時候開始,大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憋屈,我們弟兄三個小小年紀就被趕出宮廷……”
紀英道:“這倒是為你好,你出了宮,就不在後宮爭鬥的手段底下啦。你們幾個小孩子,後宮嫡母寵妃拿你們做法,你們能躲得過嗎?”
章碩臉上掛著淚,想了一下,道:“那倒是。可自從封王開府,身邊就是什麼人都有,說是我的屬官,我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人就升遷走了。他們當我不知道,我都看在眼裡呢,隻有幾個護衛是一直都在的。”
“那就好,安全。”
章碩斷了一下接著就哭不出來了,自己擦了眼淚,說:“阿娘說是好事,太子之位得到的尤其艱難。謝皇後原本不想立太子,因為她想自己生一個。大臣們害怕吳氏,請求冊立,拖拖遝遝,阿爹總是不許。我當時害怕極了!出宮我還是個藩王,一旦議立我做太子,做上了還則罷了,做不了,我就是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阿爹寵愛吳氏,等著她的兒子呢!我本是駑鈍之人,隻恨自己不夠愚蠢,如果再蠢一些、看不出來就好了!偏要我看出來了,卻又無能為力,隻能閉目等死。”
紀英又是一聲輕歎:“都過去了。”
章碩道:“沒有呢。直到阿爹要用兵北方,公孫丞相出兵前上書,阿爹才立我為太子。”
“她出手一向很準。”紀英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章碩道:“可吳氏做了淑妃,她生了一雙兒女。”
“嘎吱”一聲,紀英將手裡的念珠攥得緊緊的:“哦。”
章碩道:“公孫以前經營副都雍邑,如今凱旋而歸,卸了副都留守,阿爹讓四郎——就是淑妃的兒子,領了留守之職。他、他、他才多大呀?我以後,可怎麼辦呢?”章碩把手帕折好,塞進袖子裡,不好意思地說:“我來尋阿娘不能為阿娘解憂,倒說了許多煩心話。我……”
紀英笑笑:“沒什麼,我也好久沒聽人說話了。”
章碩起身道:“我不是故意的,宮裡實在沒有能說話的人了,就想出來試一試,能找到您最好,找不到我也沒彆的法子了。”說完,又從身上摘下一隻錦袋,沉甸甸的一隻遞給紀英,“我現在也沒有什麼能夠幫到阿娘的,這個阿娘收下。我知道他們給的份例都是什麼成色。”
一狠心,扭頭就走。
紀英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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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碩急切地求見章嶟,他的腦子裡繞的都是紀英對他說的那些話。但讓他如此急切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這些話,而是回到東宮之後被問:“又去了哪裡?”來傳話的是章嶟身邊的宦官,這讓章碩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可能是瞞不住了。
他急忙去求見章嶟,心道:但願沒有去淑妃宮裡。
章碩的運氣不錯,自從公孫佳凱旋歸來,章嶟就處在一種興奮的情緒裡,很晚了,他還在對著輿圖比比劃劃,構思著一個偉大帝國的藍圖。
聽說章碩求見,章嶟詫異地道:“他回來了?有什麼急事?”因為章碩今天的行為有點反常,章嶟決定見一見這個兒子。
章碩進門之後當地一跪,把章嶟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章碩眼睛還是紅腫的:“阿爹,今天我拜祭完阿姨,想要再尋個廟為他祈福,不經意間遇到了阿娘。”
“皇後?她怎麼了?”
“不是皇後娘娘,是……紀氏。”
章嶟一時悵然:“是她啊——”
章碩趁機說紀英如今如何淒涼,讓他想起了童年的時光,紀英當年如何寬容大度、溫柔可親。紀家犯了法,但是紀英是出嫁女,本不該連坐的,她當年處事是何等的柔和,請章嶟看在當年她操持家務、撫育兒女的份上,給她好一些的生活。他請求把自己的潛邸改成個報恩寺,用來供奉自己的生母,同時讓紀英住在那裡。
章嶟也想起來紀英了,他這些年與謝皇後兩人過得不冷不熱的,不由想:要是紀英主持可比謝氏要……
打住!章嶟的臉耷拉了下來,冷冷地說:“你要記得,紀氏謀亂是十惡不赦的大罪!她若無罪,你就要追奉太妃、紀炳輝一家做外家了!以後人人學他們的樣子,你在這宮裡還想睡一個安穩覺嗎?”
章碩訥訥地不敢接口。
看著這個兒子,想起年輕的時候,章嶟的口氣也軟了:“難得你有心。派人去看看她,給她送些東西吧。其餘不要管。你呀!做太子差了點兒!”
嚇得章碩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起來吧,”章嶟踱到他的麵前,說,“結交那麼多的賢人君子,怎麼不見長見識呢?你的師傅現在是誰?東宮都有什麼人?”
章碩報了幾個名字,章嶟罵道:“都是些什麼玩藝兒?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些‘好人’?丟人!”
他卻是忘了,他當初就沒有特意為章碩選特彆好的人物,政事堂要選些名望極高的人還被章嶟給賭氣攔了一攔,“都給了他,你們讓我用什麼人?”橫空一刀,把人切走了說要自己用、也隻給了些高高的閒職,剩些二流人物留給了東宮。此時章嶟意氣風發,自然是看不上這些人了。
章嶟對章碩道:“他們給你什麼人你就接什麼人了嗎?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要?明天讓政事堂重新為東宮篩選官員,你跟著看一看。”
章碩道:“先前就是他們選的,如今公孫丞相又告假了,還是這些人選,選的恐怕也還是一樣的。”
章嶟仰著臉想了一下,道:“她會選人。我寫個條子,你去見她。”
章碩長長出了一口氣,心裡懊悔自己的莽撞,差點就要把紀英給填在裡麵了。幸虧紀英有經驗,拉住了他囑咐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