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是這樣說的?”公孫佳再三向鐘源確認。
鐘源歎道:“是。”
公孫佳望了一眼門板,常安公主一直不肯出門,鐘源道:“她心裡過不去。你們見了麵能說什麼呢?是她說諒解還是你說諒解?你的心情她明白,她的心情你也知道。造化弄人罷了。”
他在中間左勸右勸,左右為難。彆人都還好些,公孫佳與常安公主處得最好,反而是關係最好的人最想不開。兩個人都是心誌堅定的人,常安公主就是不出門,公孫佳就是得空來門外站一站。鐘源哪一個也勸不動,他自己就快要被親娘趕出門了。
公孫佳道:“罷了,我先走了。照顧好舅母。我也不想這樣,可總怕不過來走一走,以後就沒有勇氣再過來了。”
鐘源道:“你也該忙一忙正事了。”
公孫佳無聊地笑笑:“有什麼正事呢?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自己心裡有數,彭犀更是不停地在完善著綱領,彆人治國千頭百緒,他們是從一開始就搞明白了的人。人丁、土地、財稅、各項政策的優劣、哪裡需要調整,統統門兒清。
他們還有個巨大的優勢,這事兒餘盛揣著小本子在她書房裡打滾的時候就給她說明白了:舊族損傷巨大!阻力都變小了。她可以在儘可能順利的條件下推行她對人事製度的改革,將科考錄取的人數增加。
她在北方經營幾十年,人心向背是很明白的。即使是還沒拿下的南方,單宇等人對南方的環境也有所了解。稅製方麵,淩峰是參與了蘇銘的鹽稅改革的,揀起來就能用。
二章相爭,把人都傷了,她隻要正常對待都能安撫人心。
步驟也都想好了:先北後南。
鐘源認真地說:“不能這麼講!你可用的人才,比起太-祖太宗時如何?他們當年那麼多能臣輔佐,如今還不是……”他難過得說不下去了。
公孫佳道:“當年的舊人還有些在的呢,你我說起來還是太宗朝的大臣呢?有用嗎?”
看到她情緒低落,鐘源又轉了話題:“無論如何,現在你要立起來!否則……咱們就這麼與南朝耗著?”先是章嶟,章嶟死了是章砳,章砳你難說他好或者是不好,但是他不但有霍、梁,還被南方士人包圍著!鐘源願意與南士分享權利,卻不願意被南士壓一頭。
公孫佳道:“最後還是要打一打的,又要與霍叔父對上啦,我想,他現在的日子應該很難過。”
鐘源道:“他與我們不太一樣。”霍雲蔚更死心眼兒,鐘源心裡有外家,更有整個賀州老鄉的利益。
公孫佳道:“頂多再挨點罵,我挨習慣了。還好,嫂嫂她們沒有更生氣。”延福公主已開始為兒子操持了,湖陽公主女兒一家沒了,自家現在又亂糟糟的,也沒心情慪氣,平嘉公主親家被自己侄兒給殺了,都不知道要怨誰。
一地雞毛。
鐘源道:“回去吧。我送你。”
公孫佳與他兩個慢慢往外走,公孫佳道:“還記得那天晚上嗎?你背著我。”
鐘源道:“當時不曾想,你會有今日。”
公孫佳道:“我也未曾想過,在那之前,我連自己什麼時候死都不去想的。”
兩人說著閒話,繞過一道門,妹妹小跑著迎了過來:“阿娘,舅舅!舅婆她……”
鐘源道:“沒事兒,彆想太多。這是誰?”他看到了妹妹身後一個高個兒的年輕男子,長得很好看,一雙桃花眼。鐘源馬上警覺了起來。
公孫佳看了一眼道:“哦,他是妹妹帶回來的人。東方狐。”
“瑚璉?”
男子輕笑了一聲:“狐狸。”
他娘的!鐘源心裡泛起一股不喜,哼了一聲。妹妹被他哼得莫名其妙,說:“這名字有來曆的,剛好出生的時候打到了隻狐狸嘛。”
鐘源磨了磨牙,說:“想來是將才?”
“嗯。”
鐘源放軟了聲音問妹妹:“你爹也這麼說?”
“嗯……阿爹說,年輕人,要再磨煉磨煉才好。反正接下來不愁仗打。”
鐘源心裡舒服了:“年輕人,是得磨煉磨煉。好啦,接上你娘,回去吧。”
“哎~”妹妹閒不住,上前挽了公孫佳的胳膊,低聲問,“舅婆還是不高興是嗎?”
“怎麼可能開心呢?這座江山,她也出過力,弄到現在這個樣子,她心裡怎麼會沒有遺憾?甚至恨意?”
“那,那怎麼辦?”
公孫佳道:“什麼怎麼辦?把章旦的頭給雍邑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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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部就是否要舉行燎祭朝廷了一場辯論。
公孫佳認為彭犀等人建議,國號為雍,現在連雍邑都不在自己手裡,這不搞笑呢嗎?她也不想現在就過份的刺激舅母她們。
公孫佳道:“我還不是天子。”
彭犀與單良心中怏怏,彭犀認為應該“正名”既然已經說了不當章家的臣子了,而且這一年多以來百姓歸附,為什麼就不能祭天了?你得打起旗號來,有人望風歸降的時候才有得說道。再說了,你行了燎祭不就是了嗎?
單良更是對公孫家一片熱炭團一樣的心思,他很不理解公孫佳的畏手畏尾。現實擺在眼前,章旦一平,收拾收拾就是殺回去把章磧拉下龍椅了,到時候總不能沒個名號吧?你讓章磧降什麼呢?你弄完了章磧還有章砳,那就沒完了。大不了天下一統的時候你再祭一回天嘛!
最後討論的結果,乃是先拿章旦的頭做了一場法事,祭奠了京城變亂的亡靈。再將章旦的腦袋轉手送回雍邑,以示最後的切割,為章氏的朝廷儘最後一點義務。公孫佳再下令妹妹之前率領追擊章旦的兵士回歸雍邑去聽“朝廷”的指揮。因為他們名義上還是舊朝廷的官軍,是妹妹在儘最後的義務。這群貨也是“誰帶的兵像誰”,當時散了,跑出營地轉了一圈又原封不動地回來了。與熊孩子玩遊戲那種耍賴的心態完美地契合了。
然後再舉行燎祭。
拿到了章旦的腦袋,上至太皇太後,下至京城逃難過來的流民無不拍手稱快。快意之餘還要再啐兩口,罵一聲“殺千刀”,恨意更濃的還要罵“斷子絕孫”。
行宮裡,章磧還戴著孝,分辨了一下發黑的人頭,說:“示眾吧。”然後很和藹地問趙錦:“丞相可好?”
趙錦雖然年紀一把了,仍然十分精神,擔了個來送頭的使者。她看著這個小年輕跟她麵前裝鎮定心中十分好笑,章磧經曆也算豐富了,豐富的經曆也確實增長了他的一些見識,他倒是能發現問題,卻沒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趙錦不卑不亢地先回了一句:“敝上已非丞相。”然後才說公孫佳現在還好,正在收拾章旦那一路逃命留下的爛攤子。他的潰兵,他對沿途的破壞,以及對曾經收留過他的人的處理。公孫佳獎勵了擒殺章旦的頭人,沒有問罪公公隻是容留過章旦一段時間的人,隻是對曾經給章旦提供了糧草、兵馬的人予以懲戒。
章旦的潰兵有部分是京城的守衛,有部分則是無業流民、遊手好閒的混混之類,這兩類也是區分對待的。士卒,另行編隊,也不重責,但對有官職還陪著章旦瘋的,有一個算一個治起來毫不手軟。
總之,層次分明,很符合她的一貫風格。
再有就是善後了,恢複生產是必須的。亂軍過處必然有損,因此受到損失的百姓要有減免稅的措施——不減他們也拿不出什麼錢糧來了。因此受損負債賣身為奴婢的,官府出錢贖回,務必不能減少良民的數量。等等。有被亂軍挾裹的人,開了條子許他們回家與家人團聚。等等。
章旦與章嶟一樣,逃命也沒忘了帶金銀珠寶,熊孩子妹妹直接分了一半給獻頭的首領,拿了另一半回來交差。公孫佳也不好罵她,分了一半讓熊孩子犒賞三軍,另一半就用來填窟窿。
章磧微微悵然,挺能乾的一個人,可惜就這麼走了。他試探地問公孫佳接下來有什麼計劃,趙錦也很坦率地告訴他:“現在敝上應該已經行完燎祭了。”然後拿出正式的文書,算是通知章磧。
章磧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既然攔不住,他也沒有再當麵責問趙錦。事已至此,他更加希望可以與公孫佳聯手,把南邊那個章砳給乾掉!那個才是他的腹心大患。趙錦此來卻不是為了這個的,她說:“這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事情。”便告退了。
章磧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是可行的,他想了一下,召集了容逸又命人請來趙司翰,這兩位曾是昔年的丞相,想必會有更好的辦法。
容逸與趙司翰麵麵相覷,心道:你還沒看明白?趙司翰就更是懊悔:當年三個皇子,為什麼不好好教一教?
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兩人都沒有對章磧當麵挑明,而是說會與趙錦談一談。看到章磧一副放心的樣子,兩人不知是該心疼他,還是心疼自己。論理他們都是老鬼了,該心疼天真的年輕人,想到自己的一腔抱負、想到天下的百姓,又覺得自己真是太可憐了!
出了行宮,趙司翰道:“去見見文華?”
容逸道:“本就打算見她的。”
趙錦在雍邑的宅子都還沒被沒收,也是奇景了。容逸、趙司翰與在雍邑的幾位京派望族的話事人都到了,再見麵時感慨萬千——趙錦越活越精神了,誰能想到,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婦人還能跑這麼一趟呢?
她還與他們平起平坐。
容逸等人還要顧及身份,再確認一回:“果真沒有轉圜餘地?果真是敵國了?她真的已然自立?昔日君臣之義,就這麼斷了嗎?”
趙錦道:“是要敝上為臣?敝上也曾為臣,可君呢?要拜哪個君啊?你們還想做左右逢源的忠臣嗎?再扶立一個庸主,再小心伺候著,再擔著所有的事兒,再來亂一回?怎麼從京城逃出來的,都忘了嗎?這年月,庸主安排不好天下事。彆跟我抬杠說英主,你們的英主在哪兒呢?”
容逸問趙錦:“如果我們願意遵從天命,又如何?”
“順天應命,那不挺好?”趙錦說。
容逸也跟她攤牌了:“這事太大,你得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