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場合,本來就是走個過場。章磧表現出自己知進退,公孫佳表現自己謙卑,各方勢力表示理解與支持。再來幾個吹捧的,皆大歡喜。
偏偏有人來攪局!好些個人臉色都變了!章磧有一絲寬慰又有一絲擔憂還有很多的害怕,混合成了個扭曲的表情。他看了看公孫佳,卻見公孫佳臉上一點異樣也沒有,隻是循聲看了過去。
公孫佳並不驚訝,沒有人表示反對她才要擔憂呢。本朝這麼些年,太-祖在位的日子最長,他和太宗加起來占了一多半的時間,那可都是厚道人、過的都是好年景,若沒有幾個忠臣義士反而是奇怪了。想來太-祖太宗的人緣不至於差成這樣,也不至於隻有一個霍雲蔚還在死守。
說話這人公孫佳也有印象,是個賀州老鄉。姓鮑,好像是叫鮑信。此人的家族不算特彆顯赫,開國勳貴的好處是拿到了一些,又與鐘、紀、朱、公孫這樣的人家不能比。到得此時,反而是他站了出來!無論他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這個時候的這個人都是比較討公孫佳喜歡的。
公孫佳的耐心也就足,道:“你要怎麼樣呢?”
“我沒什麼本事,有的不過是一顆忠心而已!倒是你們!食君之祿不能擔君之憂!你們高貴厚祿,國之貴戚,就是這麼對待太-祖太宗的後人的嗎?公孫佳,你這樣對得起太-祖太宗嗎?當年你爹還是……”
餘盛大怒,當場跳了起來。他是比所有人都積極盼望公孫佳自立的人!不是因為那個是他小姨媽,不是因為那是個“書上寫的最後的勝利者”,不是因為他這麼做能得到很大的好處,而是因為他餘盛是親民官!他知道老百姓這些年過的是什麼苦日子!什麼生產力生產關係之類,他這個學渣是弄不太明白的,但是也知道這會兒搞民主共和是啥用也沒有的。奴隸社會也有民主呢!他又沒辦法搞個工業革命,他認了,他現在就要一個人能站出來,不去管所謂的“忠義”名聲,隻求這個人能夠給百姓提供一個安定的環境!
餘盛是所有人裡最討厭拿太-祖太宗來說事的人,他破口大罵:“你裝什麼大瓣蒜呢?朝廷議事的時候你怎麼不跳出來反對?非要這個時候露一臉?還太-祖太宗?他們喜歡子孫自相殘殺?喜歡哀鴻遍野?喜歡生靈塗炭?喜歡天下大亂?哪怕洪水滔天隻要天下還姓章就可以?”
“彆他媽的再有為了給兒孫省口吃的自己絕食餓死的老人了!彆他媽的再有因為養不活被賣掉的孩子了!彆他媽的再有被溺死的嬰兒了!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你他媽的一點‘美名’,是他媽的彆人全家的命!”
餘盛憤怒的聲音在空中回響,嘶啞劈裂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他們土裡刨食還要納糧供養你自己餓肚子的時候你在乾嘛?他們賣兒賣女還要供養你享樂的時候你在乾嘛?啊?!能得你!你家太-祖還是前朝的百姓呢!”餘盛開始口不擇言,“咋?自己過不下去了就造反,自己是人上人了,彆人就活該去死,還不能吱兩聲?你咋不上天呢?哦,你這年紀,怕是連苦日子都沒見過吧?我他媽跟這天災忙活了十年,我從山裡揀等死的老人,從河裡撈投水的青年,育嬰堂裡塞滿了孤兒,你都乾什麼了?抄著手來等吃的,你個吃白飯的還吃出優越感來了?你算個什麼東西?呸!”
類似的話餘盛對公孫佳說過,哭得滿地打滾兒,他那麼濃烈的感情公孫佳不太能夠理解,公孫佳隻能理解“不能讓百姓過不下去,現在百姓確實很苦了,得給人活路”之類的。而她周圍的人裡,大部分與她差不多。但是餘盛這番話卻是發自肺腑的誠懇,態度最能打動人。容逸等人無不惻然,連叫好的賀州紈絝也被這語調感動得開始抽鼻子,決定以後家裡人管著叫不許大開宴席浪費的時候聽一聽話。
公孫佳沒有攔著餘盛開腔,餘盛開始的時候跳得太快,後來是因為讓他這樣罵一罵也沒太大的關係,不挑明了,還有些人雲裡霧裡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光景呢!目前為止,說的這些還是愛民之心,再說下去就要罵“統治階級”了,眼見他快罵出更離經叛道的話來了,公孫佳急忙阻止了,道:“來人,把他搬走!”
薛珍急忙帶人把餘盛抬到了一邊,餘盛扭動著身軀掙紮,被薛珍蓋住了嘴:“小郎君,大好的日子,少說兩句、少說兩句!”把他一股腦給抬了下去。
容逸趕忙出來打回場:“請二位入城,些許事務稍後再提。”
鮑信責問的話被餘盛打斷,氣勢一歇,但仍然說:“你們自去熱鬨!我隻認太-祖太宗為君,見不得他們的子孫後代這麼沒骨氣!更看不下去諸位這麼沒有骨頭!”
容逸喝道:“你待怎的?”你還能阻止了不成?周圍的侍衛們警惕起來,刀已出鞘——公孫佳遇到過不少刺殺呢。
鮑信眼帶輕蔑地看了護衛們一眼,仍然昂首立著。
公孫佳毫無慍色:“好,我送你走。要通知周廷來接你嗎?”
“我找霍相公!”
“請便,不必知會我。你的家小、財產、奴婢都可以帶走。見到霍叔父,幫我帶句話——與一群蟲豸在一起是治理不好國家的,”公孫佳說,“我懂太-祖太宗品性高潔,如果還有人想要與鮑信一起,隻管去。人各有誌,我不阻攔。相識一場,還請諸位保重。”
這麼一著,倒把人給整不會了。容逸等人要感歎她確實有度量,鮑信等人能說的也就隻有“不念舊情”以及“假惺惺”、“沽名釣譽”之類的,再次開罵也沒了一開始的氣勢。
公孫佳一笑而過,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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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入城之後,先入宮拜見了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回天乏術,性子也沒有常安公主那麼倔犟,訕訕地與公孫佳見了禮,而後問道:“要我與二郎搬往何處?”總得給新君騰地方吧?
住處都被容逸與彭犀商量得明明白白的了。雍邑新建的時候規劃得十分周詳,本身就有不少府邸,其中有一部分就是為了皇室預留的。但是皇室後來再也沒有過來,隻有少數幾個宗室被家人安排到了雍邑來混個資曆之類。因為不同的級彆有不同的規製,王府的規製一般人也住不了,閒了幾座,就由太皇太後與章磧挑選,選中哪個就是哪個。
現在也不急著搬遷,一是大典還在籌備中,公孫佳總得經過一個大典才好正式入駐。二是急忙趕人顯得不雅,三則公孫佳在雍邑也有舊府邸,許多東西都封存在那裡,搬遷也需要時間。最後,公孫佳認為最重要的是,她第一要緊的是安撫上下,而不是自己顯威風。
進了宮,拜見了太皇太後之後,她沒有在行宮中多做停留。
出來之後先是拜見趙司翰等在雍邑的長者,然後是見餘澤等留守的武將,接著是發布安民告示宣布:一切如舊。
最後才是回到舊府裡,與心腹以及容、趙等來拜訪的人作一番長談。
以前,公孫佳可以衣著隨意地與這些人麵談,這個時候就要穿得正式一點。回到府中之後,她雖然換掉了身上累贅的禮服,仍然換了一套帶了繡紋的紫衫,頭發也挽了起來。此時餘盛已經被抬下去收拾乾淨了,也趕了過來。
這會兒這熊孩子臉也洗了,衣服也換了,跑過來要見姨媽。公孫佳換了衣服,說:“跟我出去見客,這回不許再胡說什麼了!你再說瓢了嘴,被人忌諱上了,我都不好救你!”如果不是看著長大的蠢外甥,這貨說的那點出格的話,公孫佳都要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了!
餘盛被罵了也不生氣,跟妹妹對著互相扮鬼臉。公孫佳道:“說你們呢!都聽好,無論對誰,隻要不是敵人,都要禮貌一些。”
餘盛哼唧了一聲:“就怕有些人會蹬鼻子上臉哩!”
公孫佳道:“你有官有權有勢有威,又不是軟柿子。禮貌一點能怎麼樣?”
妹妹說:“我懂了!老虎不用隨時露出爪牙,兔子才喜歡呲牙。”
公孫佳沒好氣地說:“民,水也,水是會流動的。你不處卑,水就不會流向你。官員更是水,他們不但會流動,還會興風作浪。所以,對他們一定要保留一點禮貌、一點敬畏。一個家族能存在數百年,必有過人之處。學習他們的長處,彆學那些窩囊毛病。”
您是這麼教孩子的嗎?我他媽還以為你要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餘盛淚目。
妹妹比餘盛還要熊,她說:“是!不過,天命在咱們,咱也不用怕他們!”
公孫佳還沒說完:“你還挺高興?還挺得意?哪裡來的什麼天意?如果真有一個意誌,你才要害怕!你怎麼知道祂不是喜怒無常的呢?不要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今天喜歡你,明天就可以不喜歡你!知道章昺嗎?他就認為自己是禮法所認、天經地義的君!章嶟也以為他是上天厚愛的幸運兒!他們都慘死了!”
元錚遞給公孫佳一枚玉佩:“慢慢說。他們能聽得懂,妹妹,你要聽不懂,就讓普賢奴多給你講講‘天意’。”
餘盛趕忙說:“天意,就是規律,也是民心。”艾瑪,穿越時間太長了,定理複述不出來了,回去得好好想想怎麼說。
公孫佳順手掛在了腰上:“太-祖太宗英明,不止是天縱,他們長在民間,知道人間疾苦、知道人情世故。章嶟與先帝就不知道這些,我也不太明白,咱們吃過的苦比起他們差遠了。這門功課缺了就是缺了,隻好想辦法糊弄一下自己,想法從彆的地方彌補一些了。你沒事兒再跟普賢奴轉轉,知道知道點難處也是好的。”
妹妹乖巧地答應了下來。
元錚道:“他們該等急了,走吧。”
公孫佳笑道:“好。”自然地牽起了他的手,手杖也沒拿。
鐘源、容逸、趙司翰、謝普等都是老熟人了,餘澤更是自己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的本事與立場,也就省去了許多的客套話,容趙等人恭喜幾句,就開始說他們已經擬好的禮儀製度。
公孫佳道:“你們是行家,我就不多管了,我隻有一個要求——從儉。現在不是奢侈浪費的時候,應該共體時艱。我知道,我就是最大的難題,妹妹也是個小難題,不必現在就拿出個生硬的套子來。有個大框,定下名份就好。其他的,不急。”
趙司翰正色道:“還是有些急的,隻有正名了,才能與章砳分庭抗禮!細節可以先不爭論,名必須要正了。”他也有一套見解,不但是公孫佳全家的全套子禮儀、安排之類,朝廷的官員也得有個說法。
公孫佳道:“我正要說這個事兒。一體留用,再徐徐升降,選拔新人。”她給出了用人的方案,原有的對她表示投效的官員要有回報,她原本的屬官是要犒賞的,這倒不衝突,因為經過一場變亂,空缺多得是。趙司翰、容逸、鐘源等都還是原職,公孫佳又把彭犀給塞進了新的政事堂,這樣政事堂現在有三個人,勉強夠用了。
各部、各衙按照利益的原則分配,賀州與相府舊人掌握了絕大部分的兵權,京派勢力大減,在文官裡也隻能勉強占到一半,另一半就被以彭犀為首的原相府勢力占據了。饒是如此,由於人少,還是有不少的空缺。
公孫佳委任容逸兼掌禮部,加趙錦為侍中兼任禮部侍郎,以二人掌管學校、科考、以及官員的文化培養。趙司翰還掌吏部,單宇做他的副手。並且再次宣布——境內的考試、選拔,不停,學校不停課。
財稅方麵,淩峰是一把好手,公孫佳擔心她的經驗欠缺,讓她做個侍郎,讓餘盛做了這副都留守之外也兼任侍郎,戶部的尚書是暫時空缺的。彭犀兼常工部。兵部尚書還是分給了賀州派。
謝普分到光祿,鐘佑霖拿到了宗正。汪鬥掌著副都的防務,而宮城的防務則交給了榮校尉,榮校尉又在樞密府裡兼職。
單良思忖再三,婉拒了公孫佳讓他參與政事堂的建議,領了個侍中的銜。他這個侍中又與之前那種無用的頭銜不同,總是時時可以見到公孫佳的。
公孫佳的家人們就有點複雜,她家祖宗七廟都湊不全,親爹倒是有的,親娘又是改嫁的,趙司翰十分慶幸之前與鐘秀娥離了婚,否則此時又得是一地雞毛了——他可不相信所有人都歡迎他做新君的繼父。又有喬靈蕙與丁晞,說他們與公孫佳有關,他們又不姓公孫,說他們無關,又是公孫佳的血親。趙司翰就建議,不以皇室的封號給他們,另從爵位裡尋個差不多的封。比如喬靈蕙,就封為夫人,丁晞,給他個國公。公孫佳看“夫人”不順眼,給喬靈蕙也改做了公爵,給姐夫餘威一個光祿大夫。
原本章家的一切人員待遇都予以保留,公主們還是用的公主們的儀仗、俸祿,鐘英娥還是王妃的待遇。鐘羽是說過繼給了公孫佳早亡的姨母,公孫佳把這個名號也給他保留了下來。鐘秀娥是太後,太後的屬官用點親戚。宮廷舊有的職事也還先用舊人,公孫佳啥“後宮”也沒有,家裡就那幾口人,原來行宮裡的人還是公孫佳親自選的,夠用了。
妹妹自然是繼承人。她倒好辦,不叫“太子”也沒關係,叫儲君也行,叫皇嗣亦可,或者直接稱呼東宮。元錚的稱呼就不太好定,現在含糊地稱他做“殿下”。公孫佳道:“你們忒不痛快了。”把驃騎的名號給了元錚。
趙司翰道:“照慣例,國號要麼是故土,要麼是舊封。您覺得號稱‘雍’如何?”雍邑是公孫佳建的,現在看來都城也是雍邑,他覺得這樣很合適。
公孫佳道:“可以。”
果實瓜分完畢了,麵上的禮儀也有了,容逸就想告辭去辦這些事兒。
公孫佳卻雙手一拍:“好了,現在可以說正事了。”
容逸問道:“什麼事?”
“天下。”
“誒?”
彭犀此時才登場,說:“半壁江山,諸位不會就滿足了吧?”
公孫佳他們之前過規劃,先北後南,北這已經拿下了,該往南推了不是?趙司翰道:“現在恐怕……”有點難。不過他認為自己對軍事不是特彆的了解,又猶豫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公孫佳道:“國力不足,所以要休養生息。”
趙司翰鬆了口氣,說:“正是。”他到了雍邑之後對北方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得承認,公孫佳把這一帶治理得很好,但是,治理得再好,也是經過了十年災變的地方,積累非常的薄弱。如果要動大軍,是一個非常大的負擔。休養生息,他認為可行。
元錚千裡追殺梁平的時候,即使當時能夠誅殺梁平、章嶟,朝廷對南方的控製力也已經被大大的削弱。哪怕當時章明沒死,又或者鐘氏沒有受損,大家依舊維持著章家的統治,南方也已經離心了。依然是需要用心經營,甚至是圍剿割據勢力,隻是少了一個南方的小朝廷,看起來會比較容易一點罷了。
“攻占”與“統治”從來都是兩回事!
公孫佳十分明白這其中的區彆。
趙司翰等人迅速與她達成了一致,公孫佳的計劃是,先用至少五年的時間恢複北方的生機。然後要恢複舊京,積蓄力量,以舊京作為南下的大本營,因為雍邑比較靠北,還是舊京的地理位置更方便接下來的戰略。總不能接下來五年還是大災吧?即便有災,這麼著也能扛過去了。除非老天想把所有人都餓死,否則,這樣還是能夠扛過去的。
公孫佳希望的是囤田、不再增加租賦、官府要儘可能多的承擔起責任等等,將整個自己控製的範圍當作一個整體來規劃。彭犀又提出了一些補充,比如要限製釀酒,這玩兒消耗糧食,這是不行的。公孫佳道:“這些你們去議。”
軍事上,還要精簡一下軍隊,選老弱殘疾者囤田去。這回選擇的地方不再完全是邊境,還有舊京附近以及與“南朝”交界的地方。舊京也是膏腴之地,軍囤並不全占,摻雜了一些願意回歸的舊京的人。統計戶口,如果原來是舊京的人,他們原有的田地可以保留,這個雍邑有舊檔,可查。主人死於戰亂的無主之地,由國家收回分配。這個細則由樞密、兵部、戶部協商。
公孫佳還說:“如果還有疏忽的地方,務必要提醒我。”
各方利益都照顧到了之後,容逸等人也心滿意足地告辭了。
容逸等人走後,小秋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說:“君侯……呃……”
公孫佳道:“稱呼而已,不必改得這麼早,說吧,什麼事?”
小秋來報,除了鮑信,又有十三人執意要南下,小秋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下來了。鮑信是帶著家眷的,另外十三人裡有七人也帶了家眷,剩下六家要麼是兄弟要分家不願意走、要麼是老婆死活不同意跟他投章砳、還有爹娘覺得兒子腦子壞掉了的。